楚留香不禁讶然道:“可怎会如此?”
游云鹤道:“一个人自己不去找麻烦,可麻烦却偏偏喜欢缠上他——这样的事本就很常见,就连你也常常这样说。”
他说的很对,简直是太对了,这世上之人岂非恰恰就活在主动找麻烦与被人找麻烦之中?
所以楚留香也不由叹了口气,道:“江湖之难,难就难在你永远都身在其中。”
游云鹤道:“不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既是江湖人,又有谁身上不背负着几桩恩怨?”
他苦笑道:“纵然你不去杀别人,别人却也要来杀你的。”
楚留香道:“难道这些人都是因此而死的?”
游云鹤摇摇头,道:“还有一些人,本就没有金盆洗手的打算,他们来找我,也只是为了达成更大的目的。”
楚留香面色微变,他显然已想到了艾虹,甚至还有花昭月。
游云鹤观察何等细致,见对方已然了悟,便顺势止住了话头,缓缓道:“我想你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楚留香目光沉沉,竟是无言以对。
游云鹤喟然道:“师父他明知我所背负的仇恨,却偏偏为我取‘云鹤’二字。我知他本意是不愿让我淌入泥潭,但于我而言,它却更像一道枷锁……”
他摇摇头,喃喃道:“我因这个名字,这条原则,已抛弃了‘花对月’的责任近二十年,甚至后来还间接害死了自己的长姐。”
他顿了顿,声音却陡然转冷:“可如今我却愈来愈清楚,无论我如何做,这条原则都不能带给我我想要的结果。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忍耐,又何必守着这个形同虚设的原则自欺欺人?”
楚留香动容道:“所以你已决定要去复仇?”
游云鹤冷冷地瞧着他,声音也仿佛隆冬的夜晚,充满着寒冷与阴沉:“江湖事,江湖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算你是楚留香,是我的朋友,这种事情也是劝不了,更管不着的。”
楚留香的语气顿时也冷了下去:“但你要知道,无论是谁,他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游云鹤微一闭目,轻声道:“纵万死,犹未悔。”
楚留香忽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改变对方的决定。
半晌,他终于叹息道:“莫非你已知道当年血案是由谁主使?”
游云鹤道:“是的,我想你应该也已听说这附近山中隐藏的那一个神秘组织。”
话说到此,楚留香难免想到了张洁洁、艾青、艾虹……她们岂非都是这个组织的一员?
他蹙眉道:“你……莫非你知道这个组织坐落于何处?”
游云鹤一顿,面上忽然露出了奇异的笑容:“我不知道,但总有人会带我去。”
楚留香道:“你要一个人去?”
游云鹤道:“是。”
楚留香道:“那你就该知道,只凭你一人是无法对付一个组织的人的。”
游云鹤道:“我知道。”
楚留香瞧着他,就像在瞧一个疯子。
他道:“难道你要去送死?”
游云鹤却笃定道:“在得知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死。”
楚留香不由沉默了,半晌才忽然道:“我记得你方才说,我们是朋友。”
游云鹤叹息道:“如果你还肯将我当做朋友。”
楚留香只是定定地瞧着对方,无需言语,他知道自己的意思终究会被领会。
游云鹤也瞧着他,只不过表情却渐渐变了。
他当然已领会了楚留香的意思。
他震惊道:“我知道你一向很有本事,已对付了很多不得了的人物。但这次,你也绝不该如此自信,以为自己能够轻易取胜。”
楚留香道:“那你也该知道,我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靠的也并非只有自信。”
游云鹤道:“他们是我的敌人,却并不是你的。你既然是我的朋友,便更不该插手。”
楚留香摇摇头,道:“但我想去,并非是要插手你的恩怨。”
游云鹤略一思索,便恍然道:“你是为了那些陷在里面的人。”
楚留香点头道;“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个组织为何要遣许多人来杀我,但我却清楚她们很多人都并不是自愿的。”
说到这里,他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风不度饱含绝望的话语,眼前也好像浮现出了艾虹被斩断的左手,还有张洁洁目中难以掩饰的痛苦……
也许楚留香确实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他能因此就对眼前发生的残害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楚留香道:“无论那个组织的头领是谁,他都没有资格以暴力的手段强迫别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而且更没有资格以此来迫害、伤害别人。”
他沉声道:“所以我要去。”
然而游云鹤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你可还记得‘张洁洁’?”
楚留香一怔,他才刚想到张洁洁,没想到对方就提起了她。
他不解道:“你怎会知道她?难道你已见过了她?”
游云鹤笑道:“我确实已见过了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也很喜欢你”
顿了顿,他又道:“最关键的是,你也很在乎她,不是么?”
楚留香一顿,他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但他很快便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游云鹤缓缓道:“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去了,就势必与她有所一战。”
他不待楚留香开口,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绝不愿与任何一位朋友为敌,但现实却总逼着你与他们交战……我既知道这些,若不加以阻止,令你陷入如此境地,又怎能称得上是朋友?”
他叹了口气,道:“你已做过太多无奈之举,我只希望你能偶尔为自己考虑一下。”
他那一边说着,另一边的楚留香却只觉双眼发花,就连咫尺之外的人影也逐渐模糊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显然还无法相信。
谁知游云鹤见状,竟忽然笑了,而且笑得很是从容:“攻其不备,冲其虚也。这个道理岂非放在哪里都没错?”
楚留香这下也不得不信,喃喃道:“你对我下药?”
游云鹤自信道:“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于用药一道上,你比我却是远远地不如。”
他一笑,道:“这一点,你承认么?”
楚留香的指甲已抠进了手掌,他勉强打起精神道:“不知你又如何做地手脚?”
游云鹤道:“我知你警惕性一直很强,所以我当然不会在那些容易叫人发觉的地方下药……你不妨猜猜,这药,我究竟下在了何处?”
楚留香一怔,目光已落向腰间挂着的锦囊。
游云鹤微笑道:“不错,银丹草中有一味。但方才我与你交手时,掌中又涂了另一味……”
顿了顿,他不禁大笑起来:“只有二者结合才能药得倒你,我想这一点,你是绝想不到的。”
楚留香当然想不到,因为他根本就找不到对方的动机。
游云鹤确实也没有理由害他。
楚留香显然已想通了其中关窍,不由讶然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
但话未说完,他人已倒了下去。
游云鹤面上的笑容也随之冻结。
他仰望着当空的明月,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他瞧了瞧不省人事的楚留香,低声自语道:“这个世上有太多人需要‘楚留香’,比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还是更适合好好活在这场风花雪月之中。”
艾虹醒了过来,在这如水的月光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瞧见的是那个坐在矮几前的青衣人。
灯火如豆,不甚明亮的烛光为周遭物什镀上了一层浅薄的橘黄色,将夜色拉扯成一道道奇形怪状的黑影。
艾虹第二眼瞧见的是青衣人手中的面具。
□□。
是饮血剑陆知非的脸。
虽然这张脸不知因何缘故被毁去大半皮肤,但毕竟是熟人,艾虹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
她不禁张张嘴,然而却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你……”
青衣人侧过头对她温和一笑,而后放下面具,转身便奉上了一杯清茶。
这虽是一张陌生的脸,但他的笑容却很熟悉。
虽然艾虹已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但她却仍未接那杯茶。
她的目光还落在那张面具上。
游云鹤也不在意,他将茶杯放在小桌上,而后也把视线调转过去,轻声道:“关于易容术,我曾向江湖上一位易容大师讨教过其中关窍。她告诉我,所谓易容换貌,根据施术人目的的不同,主要可分为两类。”
他笑了笑,道:“第一类目的仅仅在于掩藏自我。这类相对比较简单,无论你将自己化成何种模样,只要能遮掩自己真正的容貌,令旁人认不出便算达到目的。”
他重新拿起那张面具,继续道:“第二类目的则在于以假换真,彻底将自己变作另一个人的模样。但这谈何容易?旁的不论,这其中就有两个极难攻克的问题,第一,便是要有一张以假乱真的脸。”
他将面具放在艾虹手中,低声笑道:“你觉得这张面具,如何?”
艾虹一触,便觉这面具质感极佳,不仅五官排列逼真,衔接处更是令人瞧不出破绽,甚至就连皮肤上每一道皱纹都被精心制作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哑声道:“这确实可以算得上以假乱真。”
游云鹤微笑道:“这个自然,它本就非假,又谈何乱真?”
艾虹的表情逐渐凝固,她不可置信地瞪着手上的面具,忽然鼻端竟隐隐嗅到了浅淡的血腥味。
熏得她几欲将隔夜饭呕出来。
艾虹猛地将它摔开,嘶声道:“我睡了多久?你究竟又做了什么!”
游云鹤拾起面具,轻轻拍掉上面沾染的尘土,淡漠道:“不过一天一夜而已。”
艾虹不禁呆住了。
一天一夜,已足够发生任何事情。
她实在不该托大,更不该小瞧身边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看上去再温柔、再平和。
半晌,她猛地抬起头,大声道:“陆知非死了?是你杀了他?”
游云鹤不答。
他背对着灯火,只衬得那黑眸深不见底。
艾虹喃喃道:“你……莫非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的目的,却始终佯作不知?”
游云鹤轻声道:“也许。”
艾虹顿时握紧了拳头,厉声道:“既然如此……艾青!艾青呢?难道你也杀了她?”
游云鹤终于笑了:“她当然还没有死。”
他缓缓道:“不知你想不想去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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