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楚留香,见过风前辈。”
不待风不度有所表示,阿素便已惊呼出声:“楚留香?难道你就是那个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不禁摸了摸鼻子,答道:“正是。”
风不度缓缓道:“我已有近三十年不曾涉足江湖,没想到我不识得你,你却能认出我。”
楚留香苦笑道:“若非晚辈早年曾受过天秋子江前辈指点,只怕这次就要有眼不识泰山了。”
风不度一怔,忙道:“江不辞?江师弟他……还好吗?”
楚留香道:“两年前晚辈曾在太湖边巧遇同来游湖的江前辈,那时他刚收了小徒弟。近来的话……也未听说眉山发什么大事,想来应是安好的。”
顿了顿,他又道:“风前辈若是惦念,何不上眉山与江前辈一叙?”
风不度神色微微黯然,缓缓摇了摇头。
楚留香也不勉强,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不过既然前辈已近三十年不过问江湖事,却不知此番又因何出现在此?”
他瞧了一眼推车中的花昭月,忽然再作一揖:“还请前辈如实相告。”
风不度顿了顿,缓缓道:“这些年我虽然不行走江湖,但着实已见过了不少人,你的眼神……你有此一问并非出于恶意。”
阿素接口道:“若心怀恶意,他方才便该任由你将我杀死,而不是替我挡下那一刀,反叫自己受了伤。”
风不度道:“你相信他?”
阿素一笑:“我相信你的眼光。”
她忽然转过头,道:“因为我。他是因为我才要插手这件事的。”
楚留香一怔,询问道:“若是在下不曾看错,夫人方才所使的可是双钩?”
阿素点头道:“正是。”
楚留香道:“莫非夫人与花家有什么渊源?”
阿素目露沧桑,喃喃道:“一言难尽。”
楚留香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难道夫人便是这位花小姐的表亲?”
阿素呆了呆,迷惑道:“表亲?我姓花,这确实不错,但我与花家实则并无宗族关系。”
她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只不过是花家的一个侍女罢了。”
楚留香道:“但我方才观夫人出手,不仅外在招式规整熟练,而且仿佛对花家双钩的精髓也颇有所悟,绝非只流于表面的花架子,该是经过指点才是。”
花素浅浅一笑,道:“你是想问,我分明只是个下人,又怎么能把花家武功练到如此地步的,对不对?”
楚留香摸摸鼻子,直言道:“不错。”
花素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曾经的主人,花对月。”
楚留香正色道:“愿闻其详。”
花素抬眸,目光仿佛穿过了这小小的内室,落进了久远的岁月中。
那一年,花素被人贩子卖进花家,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而花对月才刚过周岁。但在花素心里,花对月始终是明月光一般的存在。在他身上花素几乎看不到一点小孩子的顽劣,正相反,他一直十分懂事。由于是唯一的公子,在花对月很小的时候,花老爷就请了人为他启蒙,教他习武,而他也从未有一日懈怠。
后来有一天他知道了花素的被拐卖的经历,每日便又多了一件事——将他学会的东西全部悄悄教习给花素。他希望她也能知文懂武,有朝一日离开花家,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几乎可以说,花素今日的武功全是拜花对月所赐 。
不过讽刺的是,对月的乖顺却与姐姐昭月形成了绝对的反差。
大抵因为昭月身为长女,不满忽然出现的弟弟分走父母的关注,她从小就十分厌恶对月。花素本以为这种情绪会随着成长而逐渐消退,但她错了,大错特错。
昭月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但大家族对男孩子的偏爱自是不必多说,这种天然的劣势已经刺激到了她,而且对月愈是乖巧,这种不平衡就愈是明显。后来演变成,若对月每日练功三个时辰,那昭月每日就非练六个时辰不可,不论什么,昭月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虽说有时适当的竞争并不是坏事,但这种扭曲的竞争,伴随着日积月累的矛盾,最后还是一齐爆发了。花家姐弟年龄虽差了五岁,生辰却偏偏凑巧是同月同日。生辰当日,对月收到的是花老爷找工匠费心打造的精钢双钩,而昭月的生辰礼却是镶金戴玉的珠钗和绣工精美的罗裙。这一天,昭月所有的愤怒终于再难压抑。
她无法当面针对花对月,怨气自然就全部撒在了花素身上。府上所有的脏活累活,全部交给花素一人去做。她是大小姐,当然绝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一个侍女得罪她。而花素又是被拐卖来的,她没有家,更不知道家在何方,自然也没有退路,只能日复一日承受昭月的刁难。
可在这最难熬的几年里,花素却从未迁怒过花对月——他已将自己所有能够补偿给她的,毫无保留的全部给出了。
然而在花对月十岁那年,昭月发现了花素偷学之事。
她最后还是被赶出了花家。
三日后,花家一夜灭门。
花素说完,眼中已有了深深的落寞。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难道花小姐当真只因争强好胜,就如此憎恨自己的亲弟弟吗?”
花素道:“当然!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如此。”
顿了顿,她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犹豫:“不过……之所以事情愈演愈烈,说不定也与那个传言有关。”
楚留香道:“什么传言?”
花素犹豫道:“大约在灭门案前一两年,府中忽然有人谣传,说公子其实并非花家亲子,所以小姐才会如此厌恶他。”
接着她又是一笑,道:“但花老爷分明已把花家绝学尽数教给对月公子,若非亲子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楚留香沉吟片刻,忽然道:“我听闻,当年花家只有花小姐一人逃过一死。”
花素道:“不错。事发之前,花夫人正预备为她寻一门亲事,想必她因此离家逃跑,这才躲过一劫。”
楚留香瞧着她,直言道:“你可恨她?”
花素一怔,接着又是森冷一笑:“自然恨。”
那年她忽然被赶出花家,一无所有,身无分文,没人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少代价,更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恨花昭月。
楚留香道:“但这件事,你最终还是插手了。”
花素道:“是,我是插手了,可我从来也没想过救她。”
风不度面容平静,淡淡道:“我赶到的时候,她还没有死。”
楚留香吃惊道:“但现在花昭月岂非已是一具尸体?”
花素冷冷道:“是我让他不要救的。”
她忽然笑了,笑得既甜蜜又残酷:“因为,我要让她死!”
楚留香无法形容此刻花素的神情,他只是看着她,就觉得心已冷了,手里已渗出了冷汗。
他喃喃道:“你既然如此恨她,那为什么要杀掉谢海平,又为什么还会替她收尸呢?”
花素忽然道:“一个知恩不报,或者恩将仇报的人,是不是会被所有人唾弃?”
楚留香道:“该是如此。”
花素又道:“那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善被人欺’?”
楚留香道:“不错。”
花素道:“那么我想你应该懂得我为何要如此做。我不救她,是要将那些年我遭的难报还给她。我要杀谢家人,是想为公子报仇,报答他对我的恩情。”
顿了顿,她浅笑道:“至于为她收尸……若非她当年将我逐出花家,我岂非也早已在灭门案中死去了?不论如何,她总算救过我一命,今日我又怎能教她弃尸荒野,被野兽分食?”
她定定道:“既是恩,不论如何,都必将报答。”
楚留香听了她的话,不由陷入沉默。一时之间小小的棺材铺中竟再无半点声响。
过了很久,花素终于道:“如今我二人已将事情说清,却不知阁下又为何追查此事?”
楚留香苦笑道:“实则在下本非转专为追查此事而来,乃是半途被人引过来的。”
花素蹙眉道:“竟有此事?”
楚留香试探道:“夫人可是想到了何事?”
花素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久未涉足江湖,对武林大事知之甚少,而这次能够得知此事并且及时赶到,其实是因为有人寄来了一封信。”
楚留香道:“哦?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花素道:“一封既没有填写收信人,也没有加着落款的无名之信。”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看来,这寄信之人应该不仅清楚你与花家的渊源,而且还颇有手腕,能够得知二位的行迹。”
他忽然抬起了头,道:“那位花公子,当真已死了吗?”
花素一怔,道:“这么多年来,花昭月始终称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若公子当真还活着,这些年怎会毫无音讯?”
风不度原本倚门而立,一直未出声干涉他们二人对话,此时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截口道:“我仿佛忆起,那花小姐死前曾向我问起花对月……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
花素顿时呆立在原地,喃喃道:“莫非……但怎么可能呢……”
楚留香沉吟良久,忽然道:“在下曾从谢海平口中得知,当年之所以发生惨剧,与一个神秘女人脱不开干系。夫人与花家渊源颇深,不知可曾听说这附近有何神秘组织?”
楚留香问出这句话,全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未想到花素的目光中骤然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疑。
她瞧着风不度,欲言又止。
楚留香察言观色,心念电转之间只觉思绪一清,仿佛已窥见真相的一角。
他追问道:“莫非风前辈有何难言之隐?”
但风不度的脸色却忽然变得僵冷,寒声道:“你既知难言,又何必要问?”
楚留香道:“当然要问!前辈既清楚其中内情,又何不肯将事情说出,还花家、谢家无辜惨死的人一个真相。”
风不度冷冷道:“这些人于我既无恩也无怨,我又为何要在意他们如何?”
楚留香抬首道:“为的不仅是他们,更是为前辈你。”
风不度冷笑道:“为了我?”
楚留香道:“既是难言,岂非证明前辈从未放下?晚辈知前辈向来豁达,早已视生死如家常,如今这般情态已是异常,所以晚辈冒昧猜测,此事该与三十年前前辈忽然失踪有关。”
他忽然一揖到地,轻声道:“晚辈坚持追问,不为别人,只为前辈你。这件事时隔多年仍令前辈如鲠在喉,难道前辈就不想有一个了结吗?”
楚留香这一段话说得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几乎令风不度说不出话来。
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闭上眼睛,而手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楚留香映入眼底,心中不由巨震。他知道,习武之人的手无论何时都应稳如磐石,不仅是为了握住防身武器,更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可动摇的决心。如果一个刀客握不住他的刀,岂非是已离死亡不远?这是一个决不能容许的错误。
这个道理风不度岂会不知?但他的双手却已然颤抖,他的内心在动摇,他已忘记了自己挥刀的理由!
现在的风不度,已无法挥出名震天下的雪刀!
究竟是怎样的事,能令他如此痛苦?
三人沉默着,气氛已近乎凝滞。过了很久很久,风不度的手终于止住了颤抖,他喃喃道:“你怕死吗?”
楚留香道:“我怕不明不白的死。”
风不度道:“那你可知这世上还有比死更痛苦的一百倍的事?”
楚留香一顿,他忽然想起了东三娘,蝙蝠岛之事明明才过去不久,如今回想起来却令他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他不禁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风不度道:“但我说的这种痛苦,若非亲身经历,旁人决计无法明白。”
他说着,脸上已浮起了深沉的郁色。
“你说的那个组织,我不仅知道,而且也亲身去过。”
“我无法为你指路,因为我也不知它究竟身在何处。”
“我只知道那里是囚笼,而我却在囚笼之中遇见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她是我见过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孩子,我当然会爱上她。可也正因这份爱,才将囚笼真正变成了无法逃离的地狱……”
说到这里,风不度的眼中已爬满了难以抹去的绝望,他的手再次颤抖起来,而这次楚留香却再看不到止息的痕迹。
“我无法割舍对她的爱,但我也无法忍受永远失去自由的绝望——没有失去过自由的人,永远无法理解自由有多么可贵。”
“我日日对着我曾经最爱的人,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份爱一日日被痛苦冲淡、再冲淡。我比谁都明白,若有朝一日当爱耗尽,它就会变成无法逆转的仇恨……”
“我抛弃了她,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但我宁愿死也不愿再回去,因为回去,就意味着我对她的爱将不复存在……这比死还要令我痛苦!”
风不度的手仍在颤抖,久得仿佛已永远无法止住,就好像他心中那份难以忘怀的爱意。
花素已忍不住眼中的悲戚,泣声道:“风郎,不要再说了……”
风不度忽然撩起左手袖口,赫然便见那齐根折断的小指与无名指,他的手臂上盘桓着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勒痕,丑陋的疤痕犹如蛆虫,蛰伏在这名绝顶刀客的身躯上,它们三十年犹未褪去,将来也必将伴随他终生。
风不度厉声道:“这件事是我一生都无法迈过的坎,它在我心中永远都不可能了结。而我与你提起,只是想提醒你,若没有死亡的觉悟,一旦深入此事,必将如我一般万劫不复!”
他的话已说完,而楚留香的脸色也好似冬日的落雪,变得惨白无比。
花素抬起沁满泪水的眼睛,苦涩道:“你想问的,我们已尽数吐露。从此之后,不论这件事结局如何,都与我们再无干系……就此别过吧。”
她缓缓拉起风不度残缺的左手,轻轻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风不度垂下头,他瞧着花素,眼中刻骨的苦痛终于缓缓消散。
楚留香忆起初见风不度时,他的刀锋好似沾满了北国的冰雪,一刀便劈开了江南春日的温暖,而此刻他注视着花素,眼中便荡漾开融融暖意,已融化了他满身的风雪。
这名满身伤痛的刀客与花素的相知相伴,也许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江湖催人,岁月如刀,三十载春秋,昨日鲜衣少年郎,今朝竟作人间沧桑客。
血红的夕阳下,楚留香远远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长叹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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