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回想起方才那名刀客,不知何故,那人的刀势竟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却始终无法想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他摇头苦笑,随即飘然落地,打量起这名从那狂刀之下死里逃生的男人。
这人头顶明珠发冠,身上披着件枣色八宝花锦袍,虽经过逃亡,发冠歪斜,衣衫破损,颇有些灰头土脸,但他一双眼睛暗藏精光,吐息轻缓且绵长,一瞧便知此人不仅仅只是出身富贵,而且身手也决计不凡,绝非等闲之辈。
虽方才经历过生死一线,但这男人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和风度,他不待楚留香开口,便主动拜谢道:“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楚留香目光落在他别在身侧的武器上,问道:“阁下可是姓谢?”
闻言,男人的手本能地按住那截钢鞭,但随即他便骄傲一笑,坦言道:“不错,在下正是谢家谢海平。”
世间武器虽有百种之多,但因剑携带轻便,佩之神采,所以大多人都以剑为尊,江湖上用剑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提起剑,人们联想到的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而提起“鞭”,几乎所有人想到都是谢家。谢家人人习鞭,软鞭中不乏出类拔萃者,而用硬鞭者更是将其发挥得出神入化,令江湖中其他使鞭者望尘莫及,几乎要另寻它学。
谢家谢海平,“竹节钢鞭”谢江流之子,提起这个身份,也无怪乎他如此骄傲。
楚留香也不在意谢海平无意之间流露出的自傲,只道:“阁下既是谢家大公子,而那名刀客又说与你并无仇怨,眼下怎会无故动手?不知这其中可是有什么隐情?”
提及那人,谢海平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白了一白,道:“那刀客忽然动手,在下也委实不知。”
楚留香顿了顿,问道:“在下此前曾听闻近几日谢公子好像在附近追讨什么人,他可会是因此而来?”
谢海平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所追讨的正是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但那刀客分明早早就候在那里,却一直暗中旁观,直至我那仇人血尽而亡也未曾插手,想必并非专为救人而来。”
楚留香道:“此人可是‘凤尾双钩’?”
谢海平道:“不错,正是花昭月。”
楚留香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禁喃喃道:“原来你已杀了她。”
谢海平忍不住切齿道:“阁下有所不知,她杀害我父,连割九十八刀犹不肯罢手,待我父身故后竟扔与野狗分食,如此血仇我如何能不可报还于她!”
他说着,眼里已迸发出浓浓的怨毒之色。
楚留香瞧着对方如有实质的仇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无论谁被人杀死,这世上都会有人为他难过。你为令尊的死痛苦万分,那她的家人会不会也在难过?”
谢海平不禁嘲道:“阁下如此说便有些妇人之仁了,江湖向来弱肉强食,今日我为执刀者,花昭月是任我宰割的鱼肉,我要杀她又何须管顾别人的想法?”
他顿了顿,冷笑道:“纵然今日胜负颠倒,换了花昭月取胜,她也必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楚留香微微动容,道:“好。可若有一日你也因此而死,你可曾想过你的子女后代会不会难过,会不会也如你这般卷入这场无休止的复仇中?”
谢海平毫不动容,冷漠道:“花昭月死后,花家已再无一活口。若要寻仇,就叫他们去地狱里寻吧。”
楚留香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郁色,缓缓道:“不错,花家确实已被灭门,可当年那起惨案又是何人主使?”
谢海平一顿,微微眯起了眼睛,道:“花家惨案早已是陈年旧事,至于为何灭门,又被何人所灭,江湖中一直未有定论。阁下今日如此询问在下,却不知是何意?”
楚留香道:“我只是奇怪,若当真一切未明,为何花昭月放着凶手不查,却偏偏要来纠缠令尊呢?”
谢海平道:“那女人性格古怪,向来睚眦必报,谁若因一点小事冒犯了她,她定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你去问一百个人,这一百人里都绝不会有一人知道她忽然犯了什么毛病,又为何要缠上谢家。”
楚留香道:“‘凤尾双钩’行事确实狠辣无常,可她也绝不是喜爱虐杀的狂徒。若只是小事,她之前便与令尊有过一次冲突,按理来说无论再大的不满也应该消了,但数月后她卷土重来,这次甚至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实在困惑,一个独身背负血海深仇的人,在大仇得报之前又怎会如此不珍爱生命?”
他瞥着谢海平,缓缓道:“不过我想谢公子定当清楚其中关窍。”
谢海平的眼神渐渐变了,他紧盯着楚留香,寒声道:“你知道什么?”
就在说话间,他的手已悄悄地按在了腰侧,仿佛随时准备抽鞭而上。
楚留香已将对方的转变尽收眼底,但他既未答话也未有动作,只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险恶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谢海平忽而冷酷一笑,狠声道:“不论你知道些什么,我今日都定叫你不能活着走出这条巷子!”
话音未落,他的人便已如猛虎般扑出,手中钢鞭好似一道银亮的闪电直向楚留香挥去。
楚留香不禁苦笑,这人翻脸的速度简直比翻书还要快,全不顾别人上一刻才救了他的命,这一刻便要出手取人性命。
楚留香脚步一错,侧身避过,谢海平扑了一空,随即反手又是横鞭击来。
楚留香不欲与他多做无谓缠斗,长臂一探,便自墙壁抠下数枚指甲大的石子,只听“咄咄”两声,他手中四枚石子便分作两组激射而出,同时击向谢海平左右双鞭,不偏不倚恰好敲在鞭身顶端。
谢海平只觉双臂一麻,那小小石子好似裹挟着千钧之力,第一对石子袭来时双手还能勉力握住,而待后一组石子敲上双鞭时,却再无力支撑。那一对足有十斤三两的钢鞭竟同时脱手而出。
行走江湖,时常有人提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名言,可能听着好像是在彰显自己非凡的骨气,实则不然——无论谁失了兵器,都意味着已无还手之力,你想不亡,还得看看仇家愿不愿意呢。
谢海平脸上乍红乍青,好似开了个染坊。自他兵器脱手,便知自己今日多半凶多吉少,可怜他离了虎穴又入狼窟,谁知最后到底还是一个死字。
也不知是不是内心作用,他已愈发感觉身体沉重,气力不济。他缓缓闭上眼睛,只求对方给个痛快。可谁知杀招却久等不至,却反闻到了一缕缥缈的郁金香气。
谢海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睁开眼睛,霎时惊道:“你、你莫非就是楚香帅?”
一点也不错,此人放着更易击中的躯干不选,为何偏选了体积狭小移动快速的鞭尾?要知道那四枚石子力量之大,落在血肉之躯上就是一打一个透明窟窿!
身怀绝技却不愿伤人性命的,全天下也只有一个——楚留香。
楚留香既不称是也不称不是,只问道:“据我所知,当年谢家与花家并无仇怨,却不知令尊又为何要动手灭花家满门?”
谢海平呆立在原地,他盯着楚留香,面容一时凶狠宛如豺狼,一时又泄气尽显颓唐,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口气,呆然道:“香帅有所不知,其实我爹也是被人所惑,这些年来已是后悔不迭,却又不敢声张。”
楚留香动容道:“被何人所惑?”
谢海平摇头道:“事情发生时我年纪尚小,加之父亲又不曾与任何人提起,我也只凭印象记得那是个极美的女人。”
楚留香道:“极美的女人?”
谢海平轻轻摸了摸胸口,喃喃道:“非是皮肉之美,而是她有一种、一种十分独特的气质。”
那是一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美人,纵然一别经年,他也始终难以忘怀。
楚留香道:“那你可知她的身份来历?”
“她的来历不仅我不清楚,父亲也是知之甚少,”谢海平面上逐渐浮现出痛苦之色,喘息着道,“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也只有一件事。”
楚留香道:“何事?”
谢海平本欲开口,可他的脸色忽然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张张口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楚留香终于意识到不对,目光不禁落向了谢海平死死按住的胸口。他一个箭步冲过去,缓缓抬起对方的手,赫然便见一道狭长入骨的刀口。
伤口外翻,触之冰冷刺骨。分明伤势如此之重,却半点不见血腥之气,仿佛那一刀已将一腔热血尽数凝做了霜雪。
放眼全天下,只有一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雪刀血刀风不度。
原来之前那刀客竟是销声匿迹近三十年的风不度!
楚留香终于想起十数年前他在他还未踏入江湖时,曾在眉山受过天秋子江不辞的指点,领略过与之极为相似的一招。
然而如今风不度这看似朴实的一招却比他的同门师弟江不辞精妙太多!
谢海平早已站立不住,径自委顿在地,他面上已浮现出一种灰败的青色,而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迷茫。
他喃喃道:“我……我怎么忽然要死了?”
楚留香忙扶住他,急切道:“你知道什么?”
谢海平眼见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顿了顿,却还是艰难回答道:“那个女人,她必然、必然仍生活在这里,这附近……一个大……秘……组织……”
后面的字句已微不可闻,他却仍固执地大张着眼睛,好似还在留恋这个并不怎么快活的世界。
楚留香瞧着对方气息渐绝,眼中不禁流露出怜悯,低低叹息道:“谢谢你……”
他站起身仰望着天边灿烂的青阳,却只觉眼前好像已弥漫起重重迷雾。
他已经猜到先前那白衣人虽身份不明,但却显然是有意将他引诱至此,想叫他发现花家与谢家背后的隐秘,还有那个神秘的女人……
楚留香不禁又想起了近来自己接连不断遭遇的要命的桃花,张洁洁、艾青、艾虹、酒铺女老板……
这个神秘且庞大的组织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眼下这一切究竟又有何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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