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蝙蝠可以凭自己的触觉飞行。
蝙蝠飞行时,总会带着一种奇特的声波,如果这声波触及了别的东西,它立刻就会有感应。
奇异的声波,奇异的感应。
窸窸窣窣,是地狱中的“蝙蝠”飞了过来。
楚留香抓住原随云的衣袖,他一跃,便跃上了石壁。
石壁很高,它本就不是给人攀岩之用,虽质地粗糙,但却很难让人攀附其上。
但他们却像是壁虎一般牢牢的贴在岩壁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所有的事情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四周细微的声音渐渐消失,诡异的木棒敲击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楚留香恍若未闻,安静的紧贴着石壁,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片刻后,敲击声停了。
突听下方一人道:“把她拖下去!”
话声很熟,赫然正是丁枫的声音。从他传出声音的位置来判断,正是方才那女人死去的地方。
紧接着下边便有细小的声音传来。
那名女人的尸体很快在一片静默中被拖了出去,没有人在乎她的死因,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而哀伤,甚至都不会有一声叹息响起。就好像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老鼠。
“叮”的一声,好像是鼻烟壶的碎片摔在了地上。
楚留香心中一恸,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忽然丁枫又道:“死的是谁?”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赵刚,第六十九次巡逻的两个兄弟。”
赵刚人称“单掌开碑”,武功之强,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甚至连楚留香自己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间将他制住。
也或许唯有绝境才能激发出人最大的潜能。
丁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三人都没有死,你们难道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么?”
没有人敢答话。
丁枫沉吟许久,突然喝道:“一定楚留香!寻常人绝不会留下活口,退!全退到原来的岗位去!”
有人嗫嚅着道:“退?可是……”
丁枫冷笑道:“不退又怎样?楚留香难道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岗位!”
丁枫道:“第七十次巡逻开始,每个时辰多加六班巡逻,只要遇见未带腰牌者,格杀勿论!”
楚留香与原随云没有交流,但却保持着一致的默契,不约而同的再次向上攀去。
酒香。
攀在岩壁上,楚留香就闻到了极淡、极轻微的酒香。
大多时候他的鼻子只是个摆设,或许是因为嗅觉太过灵敏,老天才总让它出毛病。
若是胡铁花在这里,此刻免不了要说上一句“楚留香长了一只狗鼻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酒香虽淡,但却极为勾人,他现在又渴又饿,要知道上一次吃饭还是在昨晚,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楚留香手中的动作不禁加快了,但却不是急着要喝点什么——他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就算是两三天不吃不喝也绝不会倒下。
要知道什么地方会有酒?
无非宴会和酒窖。
但四周静悄悄的,显然谁也不会将宴会开在这里。
很快,两人便攀上了第二层平台。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愈是烈酒,味道飘得愈远。而他们闻见的味道就更是香气浓郁,尾净余长。竟像是上好的陈年大曲。
蝙蝠公子竟用此等好酒招待宾客,倒当真是大手笔。
酒窖里有人,但不多。
也许是因为下面出了事,丁枫才将人手抽调走,也许在他看来,蝙蝠岛上奇珍异宝应有尽有,酒窖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这里只有三个人。
楚留香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他只用一招,便已同时解决了两个。那两人甚至只感觉到一阵风吹过,身体就已无知无觉的被这阵诡异的风刮倒。
但第三人的武功却明显要比前两人好些,至少他已察觉到了不对,然而一道无声的劲风早已悄然而至,正正弹在人体膻中穴上,力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立刻将那人击得闭过气去。
事情到此本算得上十分顺利,但谁也没想到这人却是踉跄着后退两步,身体也向后仰倒,便要栽下二层平台。不仅这人自己要命丧黄泉,就连楚留香二人只怕也免不得要再次落入“蝙蝠”的天罗地网中。
原随云霍然转身,一手堪堪拉住了那人,但他自己却也因这道力而不由自主的一起坠了下去。
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楚留香掠过去的时候只捉住了冰冷的空气与无边的黑暗。
他的手脚瞬间凉了下去。
但下一刻,一阵风便从下方擦着他的耳廓向上掠过,落地之声竟接近于无。
难不成是那只跌下平台的“蝙蝠”自己飞上来了不成?
楚留香耳朵一动,弯下腰,手向下一探,便触到了一段温热的,属于人的小臂。
不过一瞬,原随云便已借着这道力飞身而起,这一掠极稳,也极静,就如一只升空的大鸟般翩然无声,轻功之高,当世少见。
楚留香袖中的手却渐渐蜷起。
这一下虽是一触即分,却足以叫他发觉不对。
原随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一边,缓缓整理着袖口。
楚留香无声叹了口气,忽然转过身蹲在那只被原随云扔上来的“蝙蝠”身前,手指一寸寸的抚摸起这人身上的衣料来。
之前在下层与那两个岛奴动手时,他就已察觉到他们服装材质的与众不同。细摸之下,只道果然如此。
似乎是种很奇特的质料制成的,既轻又薄,而且十分干燥。能够紧贴在人的躯体上,行动之间甚至连衣袂带风声都不会发出
若是有火……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点在这顺滑的衣料上,它们摸上去细腻得简直就像是人的皮肤。
楚留香的思绪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散了,他又回想起刚刚掌下那满手粗糙不平的肌肤,纵横交错,沟壑蜿蜒,就像是因极深、极狠的外伤而留下的陈年伤疤。
他简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像原随云这样一个几乎从未踏入江湖的世家子身上怎会出现那样大面积的外伤。
二层平台上几乎一丝声音也无。
黑暗,寂静……
原随云忽然缓缓道:“香帅在想什么?”
楚留香的思绪被打断,脱口道:“我在想你……”
顿了顿,他摸摸鼻子,苦笑道:“没什么。”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淡淡道:“香帅既然心中有惑,怎么反倒不问?”
楚留香道:“难道原公子知道我想说什么?”
原随云道:“我早知香帅的好奇心极重,你想说什么也就不难猜了。”
楚留香怔了一下,才道:“你愿意说?”
如果是别人不愿说的事,他也绝会不多问。
原随云忽然笑道:“江湖上有一个传闻,却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楚留香道:“什么传闻?”
原随云道:“无论是谁,只要让楚留香产生了疑惑,那个人都最好自己将来龙去脉全部说出来——因为就算是自己主动说出来,也要好过让楚留香亲自去寻找答案。”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他身上一直都有种奇怪的运气——他追查一个秘密时,往往总能跟着发现一连串其他的秘密。
谁也说不上是幸运,还是霉运。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秘密总是知道的愈多愈好,但楚留香却知道,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愈多,往往背负得就愈沉重。而他心中也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般轻松。恰恰正相反,很多秘密揭破之前,反而会很痛苦——与危险和陷阱无关,而是来自内心的拷问。
南宫灵、无花、薛笑人……鲜血淋漓的真相。
不过再多的痛苦都休想叫楚留香放弃。
至少他已阻止了江湖上更多悲剧的发生,哪怕只有这一点,也已足够。
而这正是楚留香之所以被人敬重的原因——世上绝没有一个人的内心能像他这般坚定,义无反顾、负重前行。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楚某好奇心虽强,但有些事情,纵然别人愿意说,在下却是不愿听的。”
原随云淡淡笑了笑,果然不再开口。
楚留香也站起身,却忽然呼吸一窒。
门外有人!
来人脚步极轻,显然轻功不低。
原随云与楚留香已悄无声息的一左一右贴在门边,只等那人进来那一刻。
那人在门外踌躇了一下,果然悄悄从门缝中潜入,但不知为何步伐却有些凌乱,似是十分惊慌。
楚留香出手如电,已扣住了那人的脉门。
然而他指腹接触到的却是柔软光滑的皮肤,鼻子里嗅到的是温馨而甜美的香气。
竟是个女人。
这人的牙齿还在打着战,显然刚经过极危险、极可怕的事。
但现在她却笑了,带着笑道:“楚留香,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不怕小胡吃醋?”
楚留香几乎怔住了。
来人竟是高亚男。
可她是怎么在第一时间认出他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缓缓道:“高姑娘难道没有跟着蝙蝠岛的人走?又怎么会在这里?”
高亚男叹了口气,道:“他们现在已知道我是谁了……也许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她显然还不知道枯梅大师的秘密已被他们揭破,此刻指的也许是“蓝太夫人”的秘密暴露,对方知晓了她华山门人的身份。
楚留香道:“哦?”
高亚男道:“我才一上蝙蝠岛,那些人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忽然对我出手。我见身份暴露,就一直掩藏行迹,不过他们的布防太严密了,我本马上就会被发现,但不知为何,他们突然离开了。”
楚留香道:“可既然他们没有跟你说一句话,你又怎么知道是你的身份暴露了?”
高亚男咬牙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
楚留香惊讶道:“叛徒?”
高亚男冷笑一声,道:“一点也不错,就是叛徒。”
原随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那华姑娘呢?”
高亚男冷冷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绝不会像我们这般狼狈。”
楚留香道:“为什么?”
高亚男深吸了口气,恨恨道:“因为那个出卖我们的叛徒就是她!”
她顿了顿,痛声道:“而且将‘清风十三式’的秘本盗出来的人也是她!师父想必早就在怀疑她了,所以这次才故意将她带出来,想不到……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原随云沉吟道:“高姑娘想必还不知道白先生也死了,他也是死在摘心手之下。”
高亚男不禁失声道:“什么?!”
原随云道:“高姑娘以为,华姑娘为何要杀害白先生?”
高亚男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他也许是无意间看出了华真真的秘密,所以她才索性杀人灭口了吧。”
楚留香皱了皱眉。
高亚男抽泣着道:“家师临死的时候,的确留下过遗言,要我对她提防着些,但那时连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对你们说出来。”
原随云点头道:“不错,华姑娘确实不像欺师灭祖之人。”
高亚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家师一向待她不薄,谁又想得到她会和蝙蝠岛有勾结呢?”
原随云道:“可华姑娘年纪轻轻,又如何能杀得了白先生?”
高亚男咬着牙,道:“白猎又算得了什么?连你只怕都不是她对手。”
原随云讶然道:“此话怎讲?”
高亚男嘶声道:“你们全忘了她姓华!”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华琼凤的后人?”
高亚男道:“一点也不错。华祖师爷修成正果后,就将她早年降魔时练的几种武功心法全都交给了她的兄弟。因为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结晶,她实在舍不得将之毁于一旦。”
原随云道:“摘心手的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亚男道:“但摘心手却还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些武功太过毒辣,所以再三告诫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轻易去练。但华真真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这几种武功偷偷练会了,然后才到华山来找家师。”
楚留香道:“她以前并不是在华山门下?”
高亚男道:“她投入本门,只不过是近几年来的事。师父听说她是华□□师的后辈,自然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才传给她‘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道:“可是那她为何要入华山派?”
高亚男道:“因为那几种武功虽然厉害,但‘清风十三式’却正是它们的克星。”
原随云道:“这么说来,她岂非是在未入华山门之前,就已和蝙蝠岛有了勾结?但华姑娘那时才多大……”
高亚男冷笑道:“一个人若要做坏事,无论年纪多大,该做还是会做。”
原随云怔了一下,道:“这倒是不错。”
高亚男叹了口气,黯然道:“家师择徒一向最严,就因为她是华□□师的后人,所以竟未调查她的来历,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了。”
楚留香静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想不到我们竟是被自己的朋友背叛了。”
他一句话说的很慢,很慢。但声音里却饱含了太多情绪,有痛心,也有悲哀。
高亚男也忽然沉默了。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因为原随云在他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也正是这四个字,让他此刻面对高亚男,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小心埋伏!”
楚留香只觉嘴里有些发苦。
不错,既然枯梅大师与蝙蝠岛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而高亚男也绝不可能背叛师父,那么她如今出现在这里,如此精准的找到他们,显然后面跟着的是一连串深思熟虑后的阴谋与陷阱。
高亚男并不知道她们的行动已被看穿,这一番指控下来,反倒是让他们知晓华真真并未参与那些阴谋,当然这也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楚留香不知道高亚男此刻的心情。她是否也在痛苦,也在彷徨?
他们明明是近十年的老朋友,现在却互相说着欺瞒的话语。
长时间的黑暗与静默里,高亚男似是有些恐惧。
她伸出手向楚留香摸去,道:“楚留香?你还在这里吗?”
她柔软的手掌已轻轻搭上了楚留香的后背。
下一刻,她便感到手心一空。
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却不再是零星的两人组成的巡逻小队。
而是很多人。
果然。
楚留香长叹一声。
原随云已如一只大鸟般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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