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般的漆黑。
蝙蝠公子的命令被有效的执行着,这里也绝没有一丝光透进来。
如影随形。
也不知因为什么,楚留香发现自己与原随云无论多小心,行踪还是会被人发觉。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楚留香早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黑暗简直快要把人逼疯。
此刻他们二人正背靠着一块石壁,奇迹般的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时间。
原随云压低声音,道:“香帅以为,究竟为何他们会这般紧追不舍?”
楚留香知道不对,但他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是有眼睛的,但在这样的环境中,有眼睛的与没眼睛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因为只要是个人,简直就休想瞧见任何东西。
若不是楚留香相信自己绝没有变成个真正的瞎子,就连他也要觉得这些“蝙蝠”是借着光才会这般穷追不舍。
这些人的武功绝不会高到每次都能发觉隐匿者的行迹,那么他们又是如何做到不丢失目标的?
难道他们能看见人不看不见的东西?难道他们已长出了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楚留香苦笑道:“也许他们都变成了真正的蝙蝠……”
原随云沉吟着,道:“就算是变成了蝙蝠,也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追踪到我们。”
他叹了口气,道:“但在下却始终未察觉究竟是哪里不对。”
楚留香缓缓皱起了眉。
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原随云,都绝不是粗心大意之人,所以这一路走得虽惊险,但却不至于暴露。一切都是从遇见高亚男后才忽然变得不对劲起来。
难道问题出在她身上?
而那个叫人瞧不见、听不到、闻不着的法子,又究竟会是什么呢……
等等……
楚留香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会被很多人忽略的问题——也许有的事情,确实是只有别人能瞧见,但自己却瞧不见的。
楚留香不是瞎子,非但不是瞎子,目力反而很好,他甚至能够看清百丈外的一颗米粒。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一样东西是他瞧不见的——无论是谁,只怕都瞧不见自己的身后。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高亚男最后轻轻按在自己后背那一掌。他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般两下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奇差。
“我是凶手”
碧磷写就的四个字仿佛鬼火在漆黑的地狱中幽幽闪亮着,残酷的揭露了鲜血淋漓的真相,毫不留情的嘲笑着他的愚蠢——就像是蝙蝠公子开得最恶劣的玩笑。
楚留香很少发抖。
他记得有一次和胡铁花去偷人的酒喝,若非躲到大酒缸里去,险些就被人抓住,那天冷得连酒都几乎结了冰。
他躲在酒缸里,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一直抖个不停。
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七岁,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就没有再发过抖。
但现在,他身子竟不停的颤抖起来。
高亚男知道原随云是个瞎子,所以就算楚留香背后的字再显眼、再醒目,他也绝对看不见,更做不到出言提醒!
但高亚男却无疑并不是幕后主使。
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如此残忍的诡计?
蝙蝠公子究竟是个多么可怕、多么恶毒的人?!
楚留香吐出一口气,心中已有了决断。他转过头,低声道:“我们在二层与他们兜了许久圈子,却始终没有发现小胡他们的踪迹,想必牢房还在下层。”
原随云道:“香帅所说不错。但眼下我们却还未甩脱包围。”
楚留香道:“追兵虽多,但这样一来一旦遇到意外,调配所需的时间也愈多。也许我们兵分两路,趁他们措手不及之时,还能尽快脱出。”
原随云沉默了一瞬,道:“香帅这样说,可是已发现我们无法甩脱包围的关节?”
楚留香不答,却道:“无论如何,两个人分开,总比在一起脱困的机会大些。”
原随云没有说话,却忽然出手捉住他的手腕,才缓缓道:“问题可是出在这件外衫上?”
楚留香呼吸一顿,心中却已清楚什么事也再瞒不住他:“不错。”
原随云道:“是什么?”
过了半晌,楚留香才叹息道:“碧磷,是碧磷……”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既然香帅已发现问题所在,为何却不愿说出?”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计用心太过险恶,我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心里难受?”
有些缺陷,是人力所无法弥补的。而愈是高傲的人,就愈无法忍受这种缺陷。
原随云是个瞎子,但他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一生下来就拥有常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财富与地位。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江湖人提起他,却从无一人觉得堕了无争山庄三百年威名。他目力有损这不错,但他那一身惊人的武功,江湖中又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没有人知道一个瞎子究竟要付出多少的艰辛,才成为今日的无争山庄少庄主。
在楚留香眼中,原随云虽谦逊温和,但周身那份傲然却早已刻在骨子里,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真相、这样的屈辱?
原随云久久的沉默着,他虽一个字都没有说,但那只握住楚留香的手却已瞬间收紧。
忽然之间,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奇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磷字不过是一瞬间的暴露,却再次引起了“蝙蝠”的追逐。这地方显然已被包围住,既不知来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样的人。
这次甚至就连石壁也响起了那些声音,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一面网,这面网绝没有任何漏洞。
来的人最少也有一两百个,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根很细很长的棒子。
似曾相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楚留香终于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这枝棒正如昆虫的触角,就等于是他们的眼睛。
他们正在靠近,包围圈正在缩小。
猎物无论往哪面走,都要堕入他们的网中!
楚留香不再等原随云开口,已继续说道:“事急从权,楚某会先行一步引他们离开,若原公子脱困,还望能寻个机会救小胡几人出来。”
原随云缓缓道:“香帅这是要让在下苟且偷生不成?”
楚留香道:“一切皆因楚某之故,才连累原公子落到如此境地。”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极轻的笑了下,喃喃道:“看来香帅不仅生了副世间少见的好心肠,眼下竟还想当杀身成仁的圣人。”
他叹了口气,道:“但这份情,在下却是不愿领的。”
楚留香呼吸一窒。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下原随云更是几乎贴着他耳畔低语,温热的呼吸倾吐在颈侧,湿润、令人战栗。
他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种奇异的感情。
原随云道:“香帅轻功举世无双这不错,但在这种环境下,只怕轻功的发挥也难免有所影响,不过这一点于在下而言却几乎没有区别,所以……”
说着,他已出手如电,劈手将楚留香手中那件写着字的外衫夺过。
他叹息道:“更何况胡兄他们是香帅的好朋友,却并非在下的好朋友。救人之事,还是由香帅自己出面吧。”,
衣袂飘动声一起,原随云长袖已如流云般飞卷而起。
他整个人仿佛也已随着这阵风飘然而去。
楚留香伸出手,却只触摸到对方一片柔软的衣角,下一刻便已毫不犹豫的从指缝间轻轻滑走。
也许有的人就像天上的云,有时叫人瞧着他,会觉得离自己很近,近到几乎触手可及。但在某个瞬间,又会叫人恍然明白,他其实是任何人也永远无法握在手中的那一片飘渺之云。
楚留香心中忽然浮起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想法。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眼中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楚留香对原随云的了解绝算不上多深,仅仅止步于那些世人皆知的生平大事。
他本生活在无争山庄这样简单的地方,但却好像对江湖上的人情世故一点就通。
他明明有着一身令人难以想象更难以企及的功夫,但身上却存在着深到几乎刻骨的伤痕。
他客气时笑得多,真心笑得时候少。
他身上同时存在着那么多的矛盾,却都被那温柔的笑容所掩藏
楚留香认得的人很多,有的人简单的足以让人一眼看穿,而有的人却复杂得好像晦涩难懂的古籍。
原随云虽年少,却显然并不是个易懂的人。
非但不易懂,简直就像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未知,背后会是什么?
有时是柳暗花明,但不可否认,大多时候它们都充满了危险。
愈是危险,愈是迷人——楚留香本就是喜欢刺激的人。
他的心中也忽然涌起了一阵冲动,他想要拨开这迷雾,瞧一瞧掩藏在它背后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的本能已告诉他,最好不要去深究一个人的本性,但他着实已无法阻止自己。
而他同样也无法否认,此刻自己确实已被原随云身上的某种特质所吸引。
但在这极致的黑暗里,楚留香就算将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到那流云般的少年。
他只瞧见一点碧森森的鬼火,在不远处的“蝙蝠”中飞跃、旋转、跳动!
鬼火飞跃得越来越快,有时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么样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后来这点鬼火就像是连成了一条线。
一条曲折诡异的线。
再一晃,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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