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瞧不见,但他仍紧紧跟着原随云移动,半步也没有落下。
但原随云却突然停下了。
有人来了。
来的是两个人。
蝙蝠岛上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人都是轻功高手,但要是这两人发觉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楚留香背贴着石壁,连呼吸都仿佛已停止。
此刻的原随云就像一只属于暗夜的蝙蝠,潜伏在绝对的黑暗中。
悄无声息、伺机而动,若不是楚留香知道身边有人,那么甚至就连他也难以察觉。
那两人慢慢的走了过来,仿佛是在巡逻,又仿佛是在搜索!
两个岛奴的脚步每一次落下,几乎都像是踏在了楚留香的心上。
愈来愈近……
最近的时候,楚留香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们走过时,衣袂带起来的气流。
所有人全部保持着缄默,但楚留香却忽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原来他身旁就是扇门,声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这扇门已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个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不止你一个人!”
女人仿佛突然梗住,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欢它……我喜欢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但你永远都离不开蝙蝠岛,也永远不可能看到它的样子。”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老家那边的山和水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梦呓,忽然拉住男人,再次哀求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已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没有这么样喜欢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哀戚,甚至能让人听出其中刻骨的绝望。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的人似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着道:“一个工具还想管我要东西?快滚!”
那两个巡逻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但他们明明听到了,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似乎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相同的乞求,相同的暴行。
他们的脚步甚至都没有为那个可怜的女人停顿一下。
突然那女人爆发出一声大叫,仿佛整个人都突然陷入了疯狂。她甚至连命都不要了,扑过去就想抢那只鼻烟壶。
男人冷哼一声。
楚留香心中一沉,他再顾不得别的,整个人悄无声息的飞扑过去,期望能够阻止男人的动作。
仍然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女人的惨呼与男人惊诧的叫声重叠在一起,而后是鼻烟壶清脆的落地声。
本来在巡逻的两个人听到男人这一声惊呼,也立刻扑了过来!也许就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发!
也许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眼看就已将全都毁了。
但他却没有丝毫后悔,若事情重来一遍,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世界上本就没有偶然,成就楚留香浪漫而传奇的一生的,也正是他每一次必然的选择。有的人也许人身处黑暗,但心却始终沐浴在光明下。
楚留香不怕自己置身险地,却恨自己出手太晚。
因为他已听见了女人绵软的倒地声。
血腥气。
那个女人已痛得倒在地上,注意力却始终放在那只鼻烟壶上。也许温热的鲜血正汩汩而出,但她却仍旧执着地匍匐着,匍匐着向那只鼻烟壶爬去。
一只手捡起了它。
然后,鼻烟壶被放入了她的怀中。
女人本已干涸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从很久以前,她的世界就被局限在了一间窄小的、黑暗的房子中,那就是她全部的青春,全部的生命。
每一间屋子里都住了一个女人,一个□□的女人。
每一天、每一天都只能在永恒的黑暗中等待着,像一只野兽一般□□裸的等待着。
在无边的黑暗中,不辨日月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分钟有时过得就像一年,一年有时又恍惚得像是上一分钟发生的事。没有人记得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耗过了多少青春。
肉体被折磨,尊严也被人践踏到了脚底下。蝙蝠岛上的女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她们活着,却像是死了。
等死。
但现在有人置身险地,却宁愿暴露也想救下她。
女人摸着鼻烟壶,她意识到自己已找回了自己的人性与他人的尊重。
瞧上去好像已经足够了,好像她也该满足了……
但黑暗中,正有个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低耳语。
那动作是她过去从未遇到过的轻缓,那声音也是她过去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女人沉默了很久,忽然亲手敲碎了原本被她视若珍宝的鼻烟壶!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放弃自己。而无论谁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只能靠自己!
楚留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此刻已击倒了两个巡逻的岛奴。
绝没有更快的动作,也没有更有效的动作!几乎已达到人类速度、体能与技巧的巅峰!
然后他立刻转向那男人。
男人做梦也未想到会遇着如此可怕的敌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经数十战,当然是胜的时候多,败的时候少,所以他到现在还能活着。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间将他的脉门扣住,但事实是他全身的肌肉已骤然失去了效用,甚至连舌头都已完全麻痹。
一只手已点了他最重要的几处穴道。这只手很轻,但却比硬功中最强的“大摔碑手”有效多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他耳旁痛声道:“就算在你眼中她再卑贱,但她也是人!她也有和你一样活下去的权力!”
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尊严和生命——这是楚留香一生奉行的原则。
黑暗中,一道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香气。
女人的香气。
人有五感,但在某些时候,也会产生玄之又玄的第六感——直觉。
有很多人并不相信所谓的直觉,至少这个被楚留香制住的男人并不怎么相信。
但现在他却忽然相信了。
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毫不掩饰的杀意。
男人全身已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他想要反抗,但全身上下都动不得分毫,他想要大喊,但喉咙中却只发出了嘶哑、可怖的气流声。
或许生与死无限接近的时候,人的潜能总是能最大限度的爆发出来。但无论如何,某些注定的事情,就算人已经感觉到,也无力再去改变。
因为他已听到了利器割裂空气的风声,甚至已感到了生死一瞬时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栗!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那样充满着仇恨,又那样毫不犹疑的一击好像已不会为任何事所停下!
但预想之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他非但没有死,反而可以说毫发无伤。
那致命一击竟然停下了,就停在他的脖颈边,他甚至能感觉到利器上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里太黑了,所以男人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这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幸好停住了——他劫后余生的想着。
但下一刻,他脑中所有的想法都已中断——就像是死了一般倒了下去。
在这样的环境下,简直没有人能看清任何东西。
所以也没有人瞧见楚留香的两根指头夹住了袭来的凶器,更没有人瞧见他那一瞬间就劈向男人后颈的动作。
黑暗中,传来了“叮”的一声脆响。
楚留香松开手,叹息道:“他已经被我杀死,你的仇也已报了,又何苦折磨一个死人?”
然而女人却半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握着彻底碎裂成碎片的鼻烟壶,缓缓向后倒去。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叹息。
有人低声道:“她已死了。”
楚留香心中一沉,一伸手却只接到女人瘫软的身体。
原来她半边身体都已被淋漓的鲜血浸湿。
也许仇恨真的有让人枉顾生死的神奇魔力。
因为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击,速度之快,力道之猛,简直完全不像一个濒死的女人能够发出的。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伤势,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甚至楚留香接住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死亡降临的令人措手不及,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这一刻就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轻描淡写——不过是为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鼻烟壶。
楚留香捏紧了自己的手掌,已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几乎已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但他却还在痛恨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
如果早在一切悲剧还未来得及发生时,他没有选择冷眼旁观,那么也许这个女人就不会死。
他几乎已将她的死背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是过去了一瞬间,又也许过去了很久。
楚留香才叹息道:“她是个可怜人,本不该死在这里。”
黑暗中,有一人缓缓道:“你让她在人生中最后的时间中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就凭这一点,你便已值得她感激了。”
楚留香摇头道:“我并不是为了她的感激。”
原随云道:“那么,也许她也并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忽然顿了一下,接着道:“因为同情是世上最虚伪、最无用的东西。”
楚留香一怔。
原随云却已经继续说道:“香帅若真的想帮她,就该真的杀了那个男人,而不是用言语来欺骗她。”
这样近的距离,就算是再轻微的呼吸,也休想瞒过一个真正的高手,楚留香这么做,本就不是为了瞒住原随云。
楚留香缓缓道:“没有人有杀死别人的权力,而我既不是律法,更不是神,我也绝没有制裁他的权力。”
“盗帅”楚留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杀人。数百年来,武林名侠中,手中从未沾过血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原随云沉默良久,才叹息一般道:“香帅自己不愿指尖染血,又为什么要阻止别人杀人?”
楚留香也叹息道:“鲜血铸就的仇恨,毁灭的不仅是他们两个人。”
江湖恩怨,血雨腥风。
所有恩怨的开端不过是个人的生死存亡,但仇恨一旦结下,牵扯进去却是他们所有的亲朋好友。
两个人的恩怨,就足以演变成上百人的不死不休。
血海深仇,这样的恩怨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承受的,他只是想给女人一个来得及后悔的机会。
原随云道:“她这一生都也许没有选择的机会,可总该有个为自己报仇的机会。”
楚留香道:“但她该恨的人,并不是这个人。”
原随云道:“那该是谁?”
楚留香道:“她最大的仇人,该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蝙蝠公子,确实该是蝙蝠公子……”
楚留香没有回答,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全是这种声音。
窸窸窣窣,就像是蝙蝠飞行的声音。
难道是蝙蝠公子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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