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仿佛金子一般从万丈高空中倾落。
这本是个使人心情愉悦的天气,但金灵芝的脸色却阴沉得犹如暴雨将至。
胡铁花一直跟在她身边,张三也始终赔着笑脸,但她竟是谁也不理,步子走得飞快,人一刻都没有放松下来。
这次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没有了任何人的倒影,她的心也好像飞走了,飞到了胡铁花不知道的地方。
原随云始终落后众人几步,一个人静静的走着。
楚留香放慢了脚步,道:“原公子在想什么?”
原随云道:“之前听金姑娘的意思,蝙蝠岛上好像人人都看不见。”
楚留香道:“听起来似乎是这个意思。”
原随云道:“有的人看不见,是因为本身就是个瞎子。有的人看不见,也许是因为没有光。”
楚留香道:“不错。”
原随云忽然浅浅的叹了口气,道:“香帅以为,‘光’什么样的?”
楚留香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他看到了一碧如洗的晴空,看到了洁白无瑕的云朵,看到了……
该如何向一个瞎子描述他现在所看到的世界?
这些斑斓的色彩,这些无声的美丽,又岂是言语能够描绘的?
寻常人描述的白,也许并不是瞎子所想象的白。瞎子眼前的黑,也许也并不是寻常人所能看到的黑。
瞎子的世界或许也只有瞎子才能懂。
楚留香喃喃道:“我说不出。”
他忽然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却知道若是没有光,世界上也就再没有了瞎子。寻常人与瞎子之间,也不过就差着这一道光的距离。”
原随云沉默了半晌,忽然伸出手,就好像在接住那些阳光。
很温暖。
少年沐浴在绵密的金色中,热烈、美好,却又有些微妙的不真实感。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好像人也要化作了天上的流云。
楚留香转过头的时候,恰巧瞧见到了这一幕。
原随云缓缓道:“我就算瞧不见它,也至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停了停,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也像是阳光般和煦。
楚留香一怔。
此时走在前方的金灵芝已经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一块巨石道:“就是这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向前方瞧了过去。也因此,他没有瞧见少年的微笑背后,掩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厌恶。
原来蝙蝠岛的入口就在这里。
众人凑到近前,仔细一瞧,果然发现这块屏风似的岩石后,藏着个黑漆漆的洞口。
巨石上悬着条钢索,钢索上又吊着辆滑车。没有守卫,没有机关,瞧上去简单的很。
顺着钢索看过去,只能看到黑黝黝的山洞,黑暗吞噬了所有光明,就像是地狱的入口。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里就是入口?怎么一个守卫都没有?”
人有时候很奇怪,当他们认定一个地方是龙潭虎穴的时候,也会理所当然的认为那里戒备森严。
金灵芝叹道:“有些地方要进去本就很容易,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这滑车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就是他们的迎宾之处。”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亲自在那里迎接宾客?”
金灵芝道:“不,几乎都是丁枫在那里。”
楚留香眼神奇异的瞧着她,缓缓道:“蝙蝠公子这样信任丁枫?他们是什么关系?”
金灵芝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楚留香沉吟着,又问道:“从这里到那地方有多远?”
金灵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知道我数到七十九的时候,滑车才停住。”
胡铁花笑道:“看来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就算来过,也绝不会数的。”
张三道:“就算数,也数不对,你根本不识数,连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数不清——有时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却硬要说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会数,因为你喝的酒从来没有超过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一上车,我们就开始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我们就往下跳。”
数到“十”的时候,滑车已进入了黑暗。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人的眼睛明明是睁开的,却比平常闭上时还要黑暗。他们仿佛在瞬间就已变成了瞎子。
寂静,寂静到就连滑车摩擦过钢索发出的窸窣声响都让人觉得不安。
楚留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每个人的身子随着滑车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数到三十以后,就连入口处的天光都瞧不见了,每个人都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这一刻,胡铁花终于明白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看不见。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紧紧握住了金灵芝的手,她虽然一直在颤抖,但这一次,却再没有甩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原随云忽然道:“不对!”
但已晚了。
张三只觉自己的人就像是块石头,往下直坠。
他根本已无法停住!
下面是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但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认命了。
原随云开口那一刻,楚留香已经跃下了滑车。
而他也在一瞬间便察觉出不对劲。
他天生有种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身子已腾空,下坠之势已几乎不可阻止。
他们才刚刚进到洞窟里,难道这就要全部都要被人捉住了?
车已滑出去很远,楚留香忽然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衣袂拂动声。
他深吸一口气,蜷起了双腿,凌空一个翻身,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势向上弹,足尖已勾住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钢索轻轻颤动了下。
是原随云落在了上面。
这时楚留香已听到了胡铁花愤怒的惊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金灵芝没有跳下去。
她非但没有跳下去,竟然还直接坐到了滑车终点。
钢索有节奏的震动起来,而且幅度越来越大,滑车似已退回。
原随云自然也意识到了,他甚至比楚留香发现的更早。
楚留香只感觉到自己耳边有微风吹拂而过,下一刻便有一股力量轻轻托了他一下。
他顺着这股力量提起气息,而后整个人骤然暴起,直至与钢索的高度平齐。
瞬息间他已如箭—般射了出去,横空一掠,竟达七丈。
“楚香帅轻功高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了山壁。
而后楚留香便感觉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背。
指尖光滑细腻,宛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八少女。但手骨指节修长,分明是个男人的手。
男人本不该有这样细嫩的手。
一个经常抚琴的男人更不会有这样的手。
但他却是个瞎子。
有些时候,瞎子的手就是他们的眼睛。
所以原随云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手上长茧。他需要亲手撕下那些粗糙的、长茧的皮肤,才能保持最灵敏的触觉。
楚留香忍不住想要叹息,他曾经暗暗赞叹过这样一双漂亮的手,如今才发现这种漂亮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人处在黑暗中时,触觉会变得比平常敏感。
那只看不见的手每一次在他手背上划过时,都会留下奇异的触感,而楚留香的心里也似乎留下了浅浅的涟漪。
“下面有人。”
尽管知道有陷阱,但楚留香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如果说他是凭借本能避开危险,那么对方靠得就是绝对敏感的感知。
在这种环境下,原随云无疑将瞎子的优势体现的无人能及。
不过楚留香至少还是幸运的——他那本不太好使的鼻子突然变灵了。
他闻见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菜香,还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艳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却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那只看不见的手再次伸了过来,但这一次却不只是落在他的手背上。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楚留香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原随云一句话也没有说,人却已经掠了出去。
那只手指点过方向后,便放开了,跟着它的主人飘向了远方。
楚留香也跟着掠了过去。
有女人笑声的地方,总会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蝙蝠公子绝不许有一线光,无论任何人,都不允许带进任何一种可以引火的东西。
所以这里永远都是铺天盖地、足以把人逼疯的黑暗。
但黑暗虽然可怕,现在却反而帮了他们的忙,只要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们。
他们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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