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棺材本该是用来装死人的,但显然它们在某些时候还有些别的用处。
因为此刻就有六个大活人正坐在六口漂浮在大海上的棺材里。
乌云沉沉,海浪汹涌,暴雨将至。
可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还显得异常惊喜。
只因他们看到了一艘船,一艘又大、又结实的船。甚至船上还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古有人抚琴,琴声能引来百鸟。但眼下这琴音绕梁,竟是同样的孤高出尘,与世无争。
这无疑是条很特别到的船。
因为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这几个从棺材里出来的“不速之客”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琴声戛然而止,原本正在抚琴的船主人如今已站在舱门口含笑相迎。
那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他的笑容温柔而亲切,站在那里便如兰芝玉树,笑起来又似朗月入怀。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他向着来客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话的人也一揖到地,再直起身子时才叫人发现这也是一名极英俊、极优雅的男人。
少年口角含笑,道:“能为诸君子略效绵薄,已属天幸,楚香帅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你们竟然认得?”旁边一人突然叫道。
楚留香笑着叹了口气,这便是默认了。
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想必这位便是‘花蝴蝶’胡大侠了。”
胡铁花喃喃道:“妙,真妙,在大海上都能碰上老臭虫的老相识,那么这人也认得我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化名“公孙劫余”的白衣神耳英万里立刻笑道:“哦?竟然是香帅的旧识?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中人。”
闻言,英万里便不留痕迹的与化名“白蜡烛”的白猎对视一眼。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神色不变,微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唯有楚留香面上未流露出多余的神色,其余众人全部怔住,甚至就连一向少言寡语的白猎都面露震惊——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他争一日之长短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饱学才子而已……”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因他幼年体弱,三岁时便因病而双目失明,八岁那年更是险些夭折,多亏“一指判生死”的神医名侠张简斋张老先生出手,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原随云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都怔住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了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是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难道是用耳朵听出来人是老臭虫的?”
原随云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原随云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原随云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只淡淡笑着。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像中还要高明得多。
原随云话风一转,突然问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了?”
楚留香几人本是搭乘紫鲸帮帮主海阔天的船前往蝙蝠岛——有秘密和闲事的地方,他总是想去瞧上一瞧的。
可谁能想到不幸就在他们踏上船的那一刻便如影随形。
整整一船的人,最后竟只剩下了六个活人,凶手却半点端倪未露。若非他们在即将沉没的船上发现了六口棺材,只怕现在他们就要一齐在鱼肚子里作伴了。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叹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话。
原随云笑了,慢慢的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已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正是蝙蝠岛”
胡铁花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原随云笑而不答。
胡铁花大喜,竟是与他们的目的地不谋而合!
蝙蝠岛,海上的销金窟。
近几年来,那销金主人每年都要请几个富可敌国的豪门巨富到那里去作十日半月之游。
但他行事十分隐秘,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既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形容相貌。
有人说其岛上不但有琼花异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还有看不尽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酿、听不完的秘密、说不完的好处……
蝙蝠岛,听起来似乎是一个遮掩在朦胧之中的“天堂”。
先前原随云准备了酒宴待客,是以夜半时分大家都睡得很沉。耳边回响的除了节奏的海浪声便是张三的鼾声。
胡铁花床铺的位置已然空了。
楚留香闭目躺在床上,心中想得却是前几日那条燃烧的大江上黑腻腻的油——泛着奇异腥臭之气、来自藏边一带的油。
一桩接一桩的命案,消失的勾子长,诈死的丁枫……
这几日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都是那在东南海面之上,虚无缥缈之间,号称‘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
事情走向愈发神秘诡谲,前路更是掩藏在迷雾重重的未知中。
楚留香知道,幕后主使定是他今生从未遇到过的,最棘手、最可怕的敌人。
良久,他长叹了一声,还是起身向舱外走去。
风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夜空重新流转着璀璨的星河,大海也再次展现了温柔静谧的一面。
宁静、美好。星辰映入了碧海,俯仰之间便是满目的星光浩瀚。
有谁正面对着大海。
夜风轻轻拂动了他长长的衣摆,抚摸着他如云的青丝。
楚留香停住了脚步。
“楚香帅夜深不寐,可是有心事?”原随云并没有动,声音中也没有丝毫意外。
楚留香不答,反而笑问道:“原公子同样未能成眠,岂非也有心事?”
原随云笑了笑,道:“暴风雨后的夜晚最是宁静。无他,不过是不忍错过这般的好时候罢了。”
楚留香道:“不过已少有人能静下心来体味世间万物的无穷滋味了。”
他将目光投向那一轮明月,道:“虽早有诗言‘海上明月共潮生’,但亲眼见到时还是会震撼不已。”
原随云憾然道:“在下只闻旁人寥寥数语,便可想象一二,如今只恨不能亲眼得见。”
楚留香道:“那又如何?原公子还可以亲手去感受它。”
原随云惊讶道:“纵使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可也不能将月亮摘下来。”
楚留香微笑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掬起一捧水,明月便在公子手中了。”
幽幽的郁金香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飘摇着,男人一抬起眼睛,仿佛月亮的清辉已尽数落在其中。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道:“掬水望月……香帅这份胸襟当是世间少有,是在下囿于一隅了。”
楚留香道:“常言道,心远则琴意远,我闻公子琴音犹如云海遨游,纵使是比起当年的‘妙僧’无花也不遑多让,原公子又何必自谦。”
原随云一笑,道:“早闻无花大师深悟禅理,不仅琴艺无双,武艺更是高绝。在下确实神往已久,不过可惜此人自数年前起便杳无音讯,行踪成迷。”
楚留香望着远处的海面,久久都未置一词。
原随云顿了顿,又道:“在下记得,香帅似乎与他相交已久。”
楚留香道:“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原随云道:“对手?难道不是好友?”
楚留香叹息道:“亦敌亦友。”
原随云道:“不错。有的人无论做为朋友还是做为对手,都实属人生一大快事。”
他笑了笑,道:“在下若有机会能与香帅放手一战,想必也会极为痛快。”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为何不是作为朋友?”
原随云一笑,道:“因为敌人往往十分了解你,更甚于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那我只希望原公子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原随云转过身,笑道:“香帅这样说,难道已将我当做了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比起敌人,我确实更愿意做你的朋友。”
原随云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宁可与任何人为敌,也不愿与你为敌。”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若非痼疾,只怕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人能和原公子一争长短。这样的仇敌未免太过可怕。”
原随云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容,但他无神的眸子却因背对着明月,在黑夜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楚留香忽然笑道:“更何况与你为敌,岂非意味着现在就要被赶下船去?”
原随云大笑了几声,道:“香帅当真是妙人妙语。此时若是有酒,免不得要浮一大白。”
楚留香右手一探,竟是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壶酒来。
他道:“伤心时需要喝酒,愉快时自然更要喝酒。巧了,我正好带了壶酒来。”
原随云道:“海上风大,香帅可愿移步到我居处一叙,你我二人喝个尽兴?”
楚留香微笑道:“楚某之幸,却之不恭。”
原随云出身世家,所乘之船尚是洁净考究,所居之处当然更是讲究。
所有的陈设,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颜色却很零乱,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七拼八凑,看得人眼都花了。
瞎子的房里,本就用不着色泽调合的,只要用手指摸着柔软舒适,就已经是他们的享受。
此刻房间的主人正在执壶斟酒,酒液暗红,馥郁的芬芳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也莫过如此。
正是楚留香最爱的波斯葡萄酒。
原随云的手很稳,待酒满至七八分时便分毫不差的停了手。当然更没有半分酒液滴溅在外。
殷红的酒液,素白的指尖。
楚留香一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自然也见过各式各样的手,男人的,女人的,或纤巧,或粗壮。可唯独眼前这双最是漂亮。
色如白玉,肌理细腻,根根修长。
若这一双手长在女人的身上,楚留香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再夸赞几句。但它们却偏偏长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楚留香便只能摸摸鼻子,再默默转开眼睛。因为他局促的时候除了摸鼻子,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原随云执起一只酒杯,笑道:“大难不死,久别重逢,他乡故知,此乃三喜。香帅可不能推诿。”
楚留香苦笑道:“却不知为何,原公子总能看到我不那么风光的时候。”
第一次相遇,他半夜潜入了别人家里,原随云在弹琴。
第二次相遇,他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而原随云还在弹琴。
原随云叹道:“我倒是觉得很有趣。若一个人能像香帅这般活得肆意,便已是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楚留香爱喝酒,但他与胡铁花对喝酒的喜爱并不相同。
胡铁花爱的是酒本身,所以他一个人时也总能喝得尽兴,
楚留香爱的是喝酒时身边的人,所以他总是说得更多,喝得更少。
但现在他却开始不停的喝酒。
只因为他在遗憾,为原随云遗憾。
原随云大抵是感到了什么,他笑了一下,道:“世上本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也绝不会是楚香帅。当然旁的人更永远不会是。”
他顿了顿,再次斟满酒,轻声道:“所以世上也只有一位楚留香。”
他笑得平和,好似世间已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本心。
楚留香却只觉心中一阵酸涩。
原随云身上背负着无争山庄三百年的荣光与骄傲,眼疾于他来说,绝对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但他现在却能将所有的苦涩与不甘,以一笑置之,这份豁达的气度,已远非常人能及。
恰在此时,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两人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他二人离得本就近,此刻同时伸出手想按住桌子,两只手竟是叠在了一起。
固定在烛台上的蜡烛静静燃烧着。
酒杯倾斜,暗红的酒液缓缓浸湿了原随云的白衣,渲染出一小片嫣红的樱桃色。
少年一双漂亮的猫眼儿好似被烛光温暖了,本该死寂的瞳仁深处仿佛蕴藏着流光溢彩。
楚留香的鼻子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现在他却仿佛闻到了淡淡的兰香。
呼吸渐渐交织在一起,楚留香似已失神。
原随云淡淡一笑,先一步移开了手。
楚留香又不自觉的揉了揉鼻子,轻咳了一声。他发现今天晚上自己已摸了很多次鼻子,只怕此刻鼻子都红了,还好原随云瞧不见。
原随云道:“看来喝酒当真误事,喝得愈愉快来日只怕头愈痛。”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原随云笑道:“愈喝愈难受。”
楚留香道:“愈难受愈喝。”
原随云大笑道:“这岂非是胡大侠的言论?”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喝了一杯酒。
原随云放下酒杯,道过一声失礼后,才从衣柜挑拣出一件被浆洗得干净的黑色外衫。
楚留香却突然捉住了少年白皙的手腕。
原随云身体一僵。
纵然两人都是男人,这一下也显得有些唐突了。楚留香不禁又摸了摸鼻子,只得尽量自然的按着那只手,引着它放在旁边另一件淡色刺绣长袍上。
他轻咳一声,道:“近日海上风雨频繁,我看还是这件更厚实些。”
说着,这便松了手,还向后退了一大步。
目不能视的瞎子自然没有颜色互相搭配协调的概念。
原随云何等的聪慧,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抿了抿嘴唇,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
楚留香已转开眼睛,却无意之间发现在旁边的书案上,整齐码放着不少信件。他不欲打探别人隐私,自然并未多瞧,心中却不由自主浮上了一个疑问,平日里从未瞧见原随云身边跟着谁,那么他是怎么“看”见信件的内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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