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亮了。
船上四间舱房的门,始终是关着的,既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一直坐在梯口,盯着这四扇门。
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有些痴了,有时会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有时忽然又会皱起眉,喃喃自语:“会不会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张三。
‘快网’张三常年水上生活,他不光水性好,人也好像是鱼一样,活动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所以起得总是比别人早。
张三一见胡铁花这种呆样,少不了又是一阵刻薄。
胡铁花自然又是被这个老朋友惹出了一肚子火。
但他拉长的脸在看到楚留香时,瞬间变得无比惊讶,惊讶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连被张三惹起的火气都消了大半。
因为楚留香是从原随云的舱房里出来的。
他不禁喃喃道:“莫非我昨夜喝多了酒,此刻还在梦中?”
楚留香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觉得很惊讶,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又在嘟囔什么,怎的脸色这么差?”
胡铁花充耳不闻,还在自言自语:“看来我的运气不算太差,昨夜我只是遇上了女大头鬼,这老臭虫恐怕更是让女鬼给附身了。”
楚留香摇头道:“我看你好像每隔两天要撞见一次女鬼,女鬼们一眼就看上了潇洒的胡大爷,哪里还愿意上我的身?”
胡铁花大叫道:“你若没被女鬼上身,又怎会半夜悄悄溜进其他男人房里?”
楚留香反而笑了,道:“看起来我刚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却不知是谁又得罪了你,还是张三?”
胡铁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为他生气,他那张狗嘴向来吐不出象牙,跟他生气,我简直每天都要被气死三百八十回。”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但胡铁花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楚留香不禁又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才道:“你刚才说你昨天晚上瞧见了什么女鬼?”
胡铁花用力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舱后,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来偷听。
他说话一向坦荡,更是很少会如此神秘,而且还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倒真像是撞见了鬼。
胡铁花小声道:“这次我撞见的女鬼你也认得,至于她是谁,恐怕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随口道:“总不会是高亚男吧?”
华山派“清风女剑客”高亚男与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但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的年莫愁湖上。那时胡铁花醉酒后,神志不清的说了句“我答应和你成亲。” 谁也没想到因为这,竟使得高亚男追了他整整三年。
胡铁花第二天酒醒后自然将自己的疯言醉语忘得一干二净,见状不妙,便连夜跳了湖逃跑。
两人一个穷追不舍,一个落荒而逃,就这么生生蹉跎了七、八年光阴。
若问胡铁花最怕遇上谁,此人必是高亚男无疑。
当下胡铁花便一声长叹,苦着脸道:“一点也不错,就是高亚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道:“她怎会在这条船上?你会不会看错人?”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我会看错她?……别的人也许我还会看错,可是她……她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
华山派掌门枯梅大师乔装假扮成蓝太夫人,目的是调查失窃的华山秘籍“清风十三式”,种种迹象表明一切与蝙蝠岛脱不开关系
高亚男与枯梅大师下山后形影不离,她在这条船上,那么意味着枯梅大师必定也在。
若说因为她们的船也沉了,后面被原随云救上来倒也说得通——他们的目的地都是那神秘莫测的蝙蝠岛。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会整天关着房门,不愿见人。原随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才没有为我们引见。”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胡铁花的脸居然有点发红,道:“她说‘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他又叹了口气,将昨夜碰到金灵芝,后面又恰巧被高亚男撞破的事说了。
楚留香用眼角瞟着他,叹息着道:“一个男人同时见两个母老虎,若是还能剩下几根骨头,运气已经很不错了。你现在却能完好的站在我面前,想来更是福星高照,谁要是说你霉气大,我少不得要跟他理论一番。”
胡铁花咬着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瞧我的笑话。”
楚留香悠然道:“胡大爷有胆子同时惹上两个女人,这种事可不多见,我倒真想瞧瞧这出戏怎么收场。”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一想这件事,简直头都要大了……看来还是你替我去解释解释的好。”
楚留香笑道:“这次我绝不会再去替你应付女人了。何况……枯梅大师现在一定还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们若去见她,岂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着,接道:“你知道,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楚留香绝不是故意推诿,要看老朋友的笑话,只因这位现任华山派掌门着实是位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十三岁时,曾在华山之巅冒着凛冽风雪长跪了四天四夜,只为投入华山门下
七年后,“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竟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沸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
冷面罗刹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并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这位传奇女子二十九岁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胡铁花自然也知晓这段名动天下的传闻,此刻他的鼻子都已被摸红了,叹道:“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金姑娘?还是高姑娘?”
胡铁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看来也怪不得她们要变成母老虎了……你既然选不出来,那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该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难道还能替你选老婆不成?”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看这两人会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失笑道:“金姑娘爽朗,高姑娘坚韧……她们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绝不会吃了你的。”
楚留香早已见过太多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总是善于发现人身上一点两点的闪光点,所以他的世界里都是可爱的人。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很容易就会被别人身上的美好品质吸引——尽管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这份吸引能够持续多久。
楚留香心下不禁一叹,这岂非是浪子的悲哀?
胡铁花道:“可是……可是她们一定不会再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一个女人若还愿意为你吃醋,那么就绝不会真的不理睬你……”
他叹了口气,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一旦被男人伤了心,任你再怎么后悔也是追不回的。
原随云正站在楼梯上,神色仍然安详,笑容也仍旧温暖。
船舱里有阵阵语声传来,声音模糊而不清,一千万人里面,绝不会有一个人能听得清这么轻微的人语声。
但原随云却在听。
他是否能听得清?
良久,绣着繁复暗纹的衣摆随着主人的步子而轻轻摆动,原随云终于从阴影处走出。
此刻胡铁花早就撇下老朋友,跑去见金灵芝了。
甲板上只剩下楚留香一人。
海上的日出总是很壮丽,日头也显得极大、极耀眼。万道金光映在深碧色的海面上,灿烂的颜色染得海水也像是燃烧了起来。
不时有海鸥翱翔而过,或停在船帆上休憩,或俯冲下去破水捕食……
很难想象他们此次的目的地是那个充满着诡谲色彩的蝙蝠岛。
海风轻柔的吹着,温暖的阳光洒在男人古铜色的皮肤上。
楚留香从腰侧解下一只小小的玉笛,凑在唇边吹出几声不知韵律的小调。
人听着声音并不大,但奇怪的是,这几声笛音却能惊扰到很远处正在捕食的海鸟。
楚留香放下笛子,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大海,眼前的画面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
他自己就有一条小船,大部分情况下他在船上还会有三位红颜知己相伴。
李红袖博闻强记,对天下各门各派的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对他们的事迹和经历也记得非常清楚。
苏蓉蓉也无疑非常聪明。她不仅负责每次楚留香行动的策划,而且还精修易容术。
“千变万化,倏忽来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正是称赞她手下□□的精妙绝伦。
至于宋甜儿……想起这位出身羊城的女孩子,楚留香不禁叹了口气。
耳边萦绕的是温柔的海浪声,海鸟的鸣叫声,水手的吆喝声,但现在却多了一道声音。
是他自己肚子的叫声。
因为提起宋甜儿,人人想到的都会是她天下一绝的好厨艺。甚至哪怕在无花和尚未死时,亲手做的素菜,都比不上宋甜儿的罗汉斋!
如果这三位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女子联手,只怕很少有事情是她们做不到的。
当然,这天下也只有一个人能让她们心甘情愿的付出。
海天相接处,有只黑色的大鸟正在接近。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同样走上了甲板。
原随云正稳稳站在楚留香身后一丈处,含笑道:“香帅当真好雅兴。”
楚留香回身笑道:“故老相传,‘曲有误,周郎顾’。在下这一时兴起的粗劣小曲倒是打搅原公子清净了。”
原随云道:“香帅自谦了。不过却不知是什么能引得香帅兴起?”
楚留香看着远处径直飞来的矫健苍鹰,淡淡笑道:“海上日出,极尽世间之瑰丽。简直看一百遍都不会厌。”
原随云微笑道:“昔日有唐朝孟浩然诗曰‘万丈光芒染海风,波涛汹涌四时同。’,后又有宋□□云‘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在下虽目不能视,倒也可想象一二。”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好似能将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楚留香喜欢笑,他也同样喜欢看别人笑。在他心中,世上最美妙的乐音也不如人发自内心的笑声动听。即使是一个再丑陋的人,在笑起来时也会顺眼几分。
原随云当然不丑,非但不丑,反而很俊秀。
而他一笑起来,阳光便似落在了他的眼睛里,整个人都好像发着光。
楚留香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雄鹰又一次拍打翅膀,距离他二人不过数丈。
原随云微不可查的偏了偏头,漆黑的眼瞳却正对着那边。
恰在此时,突听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