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靖回居处,萧稷独自在后园中游走。
时已入冬,庭中花叶凋零,萧索。萧稷脑中思虑十二宫之事,正出神,忽觉耳畔风有异动。
身影极快极轻,如一片毛羽,寻常人很难发现。萧稷自小习武,修为不弱。又有经年沙场生涯练就的警惕,再加殊异常人的天赋,风中异动即便瞒过他的眼,也瞒不过他的耳。
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尾缀。
萧稷随那身影出傅府。
街衢之中,人影往来,追踪不易,萧稷十分谨慎,不敢稍有失神。
辗转人声渐稀,进入一条巷陌,极为窄小。
萧稷匿身暗处,已寻不得那人半分踪迹,知晓已将人跟丢,心中惊讶此人轻功竟这般诡异,正要回返傅府。转身之际,脖颈一凉。
一柄锋利匕首,正被反手拿着,刀锋贴在他颈项血脉间。
那人厉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姑娘鬼鬼祟祟离开傅府,又是做什么?”萧稷身微动,想侧过头看她。
“别动!”那人一声低喝,继而又冷笑出声,“怎么,傅府我进去了还不能出来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宁姑娘是少公子带往傅家的,出入大可堂堂正正,何必如此藏形匿影,偷偷摸摸。”
那人将匕首一移,转到他跟前来。
日色熠熠,映照那人颀长身姿,肃穆神容。
正是重宁。
面孔在日光下极白,衬得双眸极幽黑,极深。
眉目间戾气笼罩,等在那里,望住萧稷。
“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与你何干?”
萧稷并不似顾靖嬉皮笑脸,他见重宁身背包裹,颇为沉重,不免有疑。他走往后园时,才与顾靖分的手,照理说,现下顾靖应该才回了院。
与这女子根本无时间辞别。
“姑娘若是要离开,”他凝着眉,“可与顾少公子辞行了?”
萧稷以为重宁拿了东西,正要悄悄走人。他并非傅府诸人,他很清楚重宁身份。
杀手霜雪剑,为财杀人,狠辣无情。
顾靖眷恋她多年,萧稷却对此女无好感。
说起来,顾靖与这人,也不过是年少时一番机缘的接触,人家早将他忘个一干二净,他倒好,自己抱着点念想守着。
千言万语恨铁不成钢,全概括成一个傻。
真傻。
萧稷知晓顾靖事事理智,可在这个女人身上,理智仿佛被狗吃了。他一直错觉顾靖是曾经被下了什么毒蛊,一碰着她,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迟早得在她身上栽大跟头。
这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啊,哪里是什么良善之辈?她自入江湖,便干着杀人谋财的勾当,眼下她携财走人,正应了萧稷遐想。
“多管闲事。”重宁不与他啰嗦。
刀锋折日光一闪。
“再跟着我,这把刀就会在你身体里。”
匕首消失在她手腕间,不待萧稷反应,转身几个弹跳,失了踪迹。
萧稷回到傅府,前往顾靖院中时,发现重宁已在院内。他一时意外,并不进去,召唤了只白鸟儿飞入院中,方转身离开。
***
顾靖方才自宴上回到院落,里里外外寻不得重宁身影,一阵焦急。
奔出院中,扯过一个女婢。
“与我同来的人呢?去哪儿了?”
女婢已听说宴间事,有女婢只因不小心洒了他几滴酒水,便被废去双手,此刻他双目血丝,心焦火燎的神容,骇得她体似筛糠,脑中空白,只能颤声喊着,“少公子息怒!”
顾靖咬住槽牙:“我问你,人呢?”
“宁姑娘一直在……在室中,并……并未……奴并未见她出来过……”
院中侍婢跪了一地。
“可她,没在里面。”顾靖喃喃,声音隐隐颤抖,“行囊也没在。”
“奴不知!奴不知!”
顾靖目光冷扫身前一应女婢。
“你们私下底都在议论她什么?”
“奴不敢……不敢妄议……”
“你们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顾靖厉声道,“把傅渠给我叫来。”
傅渠闻讯,擦着额汗匆匆赶来。
顾靖盯着傅渠,寒着嗓音道:“你养的好下人!”
“少公子,这……可是发生了何事?”
顾靖胸口一阵刺痛,手攥了下。
“全都拖下去,一个个审,今日在院中都说了什么,一个字都别落下。”顾靖平复心绪,字字清晰说道,“缺一个字,我要一颗脑袋。”
说罢自行回内室中,顾靖失神地枯坐着,过了半晌,忽听室门吱呀声响。
他猛抬头。
黑色衣袂撞进他眼梢,提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去。
重宁见他呆呆的坐在榻上,好似在等她,有些意外,但未开口。
顾靖原以为她走了,此刻见着她,本该欣喜,一时却莫名颓然,心想:“我何时变得这般患得患失,毫无镇定?简直像是被魇住。”他忽然气闷,心里头像滚水翻腾,没一处安定,倒躺在床,拉着被子盖住全身。
重宁心觉意外。
顾靖向来话多,此刻一言不发倒头便睡,大约是他身体不爽快。好在呕血症没发作,当下又值亭午,想是有午歇的习惯,重宁也不扰他,坐在一侧打坐调息。
顾靖等候半晌,见她一言不发,竟在一壁打起坐来。心中气堵,翻身将脸朝往床榻内里去。
室中越发静谧。
窗边的绿玉炉中燃着香,轻烟袅袅,一圈一圈蔓延而出,升腾向上,与那日色下的烟尘纠缠一处,继而消散至虚无。
重宁听他呼吸均匀,似已沉沉睡去,立起身来,行近他身侧,果然没动静,便往包裹中拿出些药物。
她往外室走去,人坐在光影稍明亮处,解开衣裳,准备清洗伤口。
伤口虽已缝合,但每日都需换药清洗,保持清洁,方可避免恶化。她孤身走江湖,对伤口的处理,十分娴熟,不必他人搭手。
重宁半解亵衣,拆开缠绕在伤口上的白布,在伤间洒上药粉,倒出酒清洗掉血污。依旧反复几回,直到清洗干净,才换上新的白布,准备重新包裹。
***
顾靖根本没睡,心绪烦乱地胡思乱想。
冷静下来,想到先前她已然说过,应诺绿芜会把他送往蝶庄,现在当然不会因为三两闲言碎语便气恼离开。
她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女杀手,畏人口舌她走不到今日。倒是他莫名其妙,乍不见人影便心焦意乱。真要命。一想到她,顾靖悄摸摸地回过头,目光想去寻找她的身影。
他躺在床上,回身见内室根本没人,心头一跳,慌乱掀开被褥下床。
内室外室间,仅仅隔着一扇低矮的屏风。
屏风上是一层轻盈的蝉纱,素色的,有些薄,上面画着水墨的山水与轻舟。
意境极好,又十分精致,是做摆设用,没什么隔障效果。
顾靖下了床,立身起来。
八尺有余的身量,一站起视线宽广,直接将外室情形一览无余。
重宁身上本穿着一套男式衣裳,处理伤口时候,颇为不便,只得将外衫脱了。她不畏寒,衣衫单薄,外衫一褪便只剩下缚裤与亵衣。
此刻落入顾靖眼里,她正亵衣半解,裸着一侧光洁圆润的肩头,亵衣内并非春光乍泄,里面紧紧的束缚着一圈束胸的心衣,将起伏峰峦尽揽其中。
一个念头不恰时宜地窜了出来——难怪萧稷说她一马平川,身上穿着束胸,撂哪个女子身上不成了一马平川?
冬日的日光并不猛烈,自雕花的门户、髹金的窗缝间透进来。光影高低错落,烟云流水般铺满地砖。
她坐在光影边缘处,日光将她半边脸颊照得透亮,因疼痛溢出的汗珠折着日晖的晶莹。水云光影间那肌理细腻如瓷,与那素白色的亵衣料子相去不远。
顾靖只觉得整个人炸了下,双耳鸣响,心跳如擂鼓,明明是正冬日,却觉蓬蓬热气自小腹直窜脑门,燥得很。
全身僵硬在原地。
此刻重宁正包裹着肋下伤口,痛楚令她低了警惕,待包裹好伤口,正要系上亵衣时,眼梢余光瞥见屏风后立着个人,露出了半个身影。
重宁陡地回首。
那人双目瞪圆,正往她所在呆呆望着。
重宁所料未及,也愣了少顷。
反应过来之际,猛地将手边白布直接往顾靖眼睛砸去!扯过衣裳,迅速穿束上,闪身便至顾靖身前,推倒屏风,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一连串行止不过弹指。
饶是重宁再如何不拘小节,此时也无法自如起来。只有一个冲动的念头——拔出剑来将跟前这人眼睛给挖了。
重宁手才抚向腰间,顾靖便将她手腕扣住。
抢先一步。
他说:“想拔剑是不是?又想杀我是不是?你说说,这能怪我吗?”
明明一挣就能摆脱,重宁却一时被他吼住,愣了愣。
眼前人,一脸义正辞严神容坦荡。
“谁知道你在那儿啊,我刚站起来,就瞧见了,我又不是存心……”
他倒像比她还气恼。
“你以为我想看?嗯?”在她愣神的当口,他咄咄逼近,反将一军,“看你这干巴巴藤条儿似的一马平川?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看的,同看根柱子似的,不,看柱子都比看你生趣多了!爷是谁啊,想看什么美艳姑娘没有,你说谁愿意看根柱子?”
表面坦荡得不行,手心却都攥出了汗。明明心慌意乱,紧张得腔子内那颗心要跳窜出喉咙口了,顾靖还得拿出昔年沙场血战的镇定,收拾好面前的兵荒马乱。
这种情况,谁先镇定,谁就先占优势,扳回一局。
谁还一个劲的计较,谁就是心中有鬼。
他拿捏和洽地低了嗓音,缓了语调,无可奈何地说:“可柱子它杵在我眼前,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吓得愣住了啊。”
重宁方才升腾起来的怒气,竟不明不白给浇了下去。
顾靖红着脸。
脸红是被她给打的。
“我还没怪你呢,你自己恼羞成怒,倒打起我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他又是满脸愤慨,又是委屈巴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敢掴我耳光,这几日在你手上,就领教了两回。”
一句一句下来,重宁猜想他是不是下一刻都要给她哭出来了,叫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
确实是她不周全。
往常总是一个人,没那么多顾虑,因没顾虑惯了,才酿就当下的难堪。
她早不是豆蔻初开的小女孩了,幸好方才他吼住她,令她冷静下来,要真一气之下的将他眼睛给挖了,这她并非做不出来,但却是可惜了这一双眼。
冷静之后,便又觉无奈。
这人明明是男子,一身娇惯毛病倒比女儿家还多,有时言语行径更幼稚得不得了,脑袋瓜子十分清奇,将要及冠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撒娇耍赖闹脾气,样样离奇精通。
重宁不是被世俗礼教束缚成长的人,走江湖,见百态,一时气恼便只是一时,哪里能真的在这种意外上与他斤斤计较。
一时间平和下来,重宁看着他那张白皙的脸此刻通红,五指清晰,反倒生了些许愧疚来。
但要她低声下气,那也决计不可能。重宁只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说道:“打你就打你了,还要你同意?”
转身走到外室去,收拾好方才治伤的药瓶,留下一瓶消肿药膏在案上,自个儿走了出去。
顾靖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不知道是喜是悲。
喜的是,蒙混过关,逃得生天。
悲的是,她……真的没将他放在眼里。
她若是眼里有他,当下哪能说是这样的反应。难道不该是满脸红晕,心跳加速,然后他趁虚而入,发展感情吗?
他回转身,对着身侧的镜子,端详了下自己的脸。手指轻触下被打出来的红,痛得他嘶一声。
下手可真够狠啊!
顾靖看着镜子中的人,喃喃自道:“这病是不是让小爷吸引力削弱了?或者说,这女人,莫非真有眼疾?”
他一时委屈极了,整个人蔫头耷脑的,心想他念了她那么多年,却连叫她羞恼的资格都没有。
那委屈滔天巨浪覆盖了来,止都止不住,他几乎有些绝望的时候,一只白羽鸟儿立在窗口前,嘲笑般地吱了声。
顾靖一下恼了,顺手拿起香炉,径直便往那只白鸟掷去,切齿怒喝:“萧禁微,你谁借你的胆,敢来盯我的梢!”
准头极佳,白鸟儿被砸了一身烟灰,抖抖翅膀,极有求生意识地匆匆飞走。院外树上一窝才筑了新巢的鸟儿也惊起,一时聒噪不已,在院前乱飞。
萧稷见窗口远处白点渐明,伸手勾了勾,一只鸟儿飞落到他的手指上。
只见那白羽鸟儿此刻毛羽大半污灰,在他手指间啄了半晌,萧稷陡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一时直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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