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宁陡觉后颈间粘稠,温热感觉汩汩自后领走向背间,一缕血腥气旋即渗入鼻息。她抬手抚了下脖颈,一见全是血,忽觉攀附在颈间的手臂渐松,重宁忙顿住脚步,将那即将滑落她后背之人揽住。
放下身后人,见他双眼半开半阖,眉额深凝,正一声不吭呕着血。重宁叹息一声,就着屋脊盘膝坐下,为他止血调息。
一番流程过去,天色已然全暗。重宁探首看向街衢,聚集的人群早已散尽,她擦干净颈项上的鲜血,撕块巾布蒙住顾靖大半张脸,背着他悄无声息落地。
重宁四下寻了寻,往一家店面走进去。
“估衣店?”
“你醒了。”
“我没昏过去,你帮我养息,我是清醒着的。”
“……”
醒着还要她背,这人真是……
重宁呼了口气。
顾靖从她背上下来,嗓音诚恳,说道:“多谢。”助人调息对自身消耗极大,他明白,更何况他自己什么状况,心里清楚得很。
重宁一时别扭:“我……我只是怕那……”
顾靖笑着替她说了:“我知道,你只是怕那两千金没了。”他歪头想想,续道,“是该把钱还你。”
未被遮掩的双眸被笑意填满,如星辰烁烁,重宁一时目眩,心头骤跳,取下自己斗笠戴到顾靖头上,顺便盖住他的眼,强制一脸面无表情。她说道:“重新换套衣服,今夜先在城中寻家客店歇脚,明日我去马市买辆马车,送你回顾家。”
顾靖打量己身,亦看着她,二人周身全是血污,以为然道:“确实该换身干净衣服,不过,”他口气陡转,朝她霎眼,“不必回顾家。”
重宁投他困惑一眼。
顾靖解释道:“这是淮城,淮城傅家,是顾氏家臣。当下时辰已晚,你我且先换身衣裳,明日上傅家去,我自能提得归还于你的银两。”
***
傅家乃淮城的望族,次日重宁稍作打听便寻得傅府位置。
遥遥望去,那傅家宅邸极大,前庭开阔。两头石狮子各据一方,三间大门,正门上匾额高悬,书傅府二字,可见富贵恢宏。
重宁与顾靖走至门前,见大门关闭。重宁行上前去,尚未扣门,便听大门呀的一声开了,家侍仆从迎人而来。
这大族门口哪能没些眼线,他们二人才近前,便早有人奔去报讯。正中一名华袍男子撩袍走出,上前冲顾靖稽首行礼,将顾靖恭恭敬敬迎入府内。诸侍从随行身后。
顾靖笑颜款款:“傅大人好耳目。”
那傅大人道:“昨日城中有一奇谈,属下便猜到是顾——”
当下高门贵人出行,有百姓簇于道旁觇观其风采之习俗。久而久之,养成百姓颇好观瞻的兴致,像昨日看得什么奇人异事便一拥而上之景致,在大殷委实算不得稀奇。
顾靖忽地咳了一声。
“……少公子,昨日已派人多加留意了,特地候着顾少公子莅临。”迎来的中年男子正是傅家的家主傅渠。
傅渠往顾少公子身旁随行之人打量,只见那女子身形高挑,模样甚佳,打扮却古怪——穿着一身男装,满头乌发高高拢起一束,既无男子冠带,亦无当下女子时兴的簪钗,是干脆利落,也是不伦不类,却因面目肃冷,神情漠然,颇有凛不可犯之气,傅渠不敢对其身份妄行猜测,径向顾少公子问道:“这位女郎是……?”
“哦,这是我一位——”顾靖信口胡诌,“表姐,姓宁。”
傅渠也不细究,客气拱手道:“宁姑娘。”
重宁不懂高门规矩,只“嗯”了一声,不再应答。
她起先本不愿来傅府,可面对这位顾少公子耍赖本事,重宁实在叹为观止,也实在束手无策。
一想起昨夜,重宁头疼不已,这人一会儿便嫌床板硬,一会儿嫌被子不够柔软,一会儿又嫌茶太涩,一忽儿又捂着心胸说这儿痛那儿痛,诸般娇生惯养的行止,罄竹难书,无所不用其极。迫得她一夜难眠,此刻脑仁还在隐隐作痛。
两千金毕竟唾手可得,重宁不愿功亏一篑,只得一忍再忍,百忍成金,两千金。
重宁整夜盘膝打坐,数着更声只盼着天赶紧亮,一大早便出了门打探出来傅府位置,她好赶紧取得钱财,将这烫手山芋拱手旁人,各自两清。
她看着他满脸春风束了衣发,只待目送他离去,谁知顾靖走到门口,忽而折回身来,携了她便要一齐走。
她惊异地甩开他的手:“走?去哪儿?你自个儿上傅家取了钱,派人送来客栈便是了,我去做什么?”
顾靖扬了眉:“我人一到傅府,有了凭依,可便不怕你了。你不与我同去,我若赖账,你能奈我何?”
重宁哼声:“纵然傅家是龙潭虎穴,我闯进去杀区区一个人,依旧绰绰有余。”
顾靖无惧亦无畏:“你若真想杀我,早在等风来时便杀我了,如何会三番两次,耗费内息,救治我呕血之症?”
重宁被他的一针见血堵得言语无出路,只能拎出皱巴巴的旧借口,说道:“我是为了两千金。”
两千金煞有介事地颔首:“那你更该与我同往,时时监督我这两千金,你看我这呕血症随时都会发作,倘若稍有不意一时毙命,你这两千金只能往阴曹地府去寻了。”说着说着,她看到眼前的两千金眼波一转,双目灼灼,“不如,你将我送往蝴蝶谷,我——”
“你不必再说了。”重宁一口打断他,心知终究躲不过,她欠着绿芜一命的承诺。
顾靖本以为她是准备一口拒绝,谁知竟听得她道:“我随你往傅家去,你到了傅家,只管先把两千金归还于我,我会将你送往蝴蝶谷。”
***
顾靖同傅渠说了来意,傅渠爽声应了,当即便派人下去准备金银。又对顾靖说住处已特地备置好,但起先不知随行还有位女郎,正准备吩咐下人另外安置住院。
重宁听了一会儿,发现顾靖半言不提及五万两是欲前往蝴蝶谷求医,隐隐觉得有异,猜测傅家这些人并不知顾靖求医之事。
只是这些大族势力极广,各处眼线纷繁,消息应该极为灵通,怎么可能不晓得?
重宁想起先前绿芜所言,他们一行都是隐蔽行事,才至于遭了贼也一路无人救援,当即意识到,顾靖这呕血症大抵是隐情,求医亦不愿为外人所知。
这般想着,重宁心中倒是一惊,此番顾靖遭遇劫匪之事无人知晓,那夜他若是在山神庙中死了,实际上,也是无人知晓的。可后来那五名黑衣客为何来得那么快?他真的只是被山匪洗劫吗?那五人究竟是冲着她来,还是另有隐情?那吴奎……
唉,就是另有隐情,又与她何干呢?左右不外势力倾轧间的阴谋诡计罢了,她一个江湖人,想那么多做什么?也管顾不了那么多。
事不关己,重宁不再多想,只担心顾靖的呕血症,其发作时辰全然无规律可循,若是夜间遽然发作,旁人是止不住的,便对傅渠道:“不必麻烦,我与他住一处。”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神色俱愕。
重宁不知所以,顾靖却笑了,说道:“是,她与我住一处即可。”
傅渠不敢多问,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探听到眼前这人身上去。他咽了咽口唾沫,讪讪应了,亲自将顾靖引至他们所居院落。
一路亭台楼阁,四通八达,十分轩昂壮丽。重宁对这些富贵豪奢不上心,一路景致未落眼里。
这时路径尽头走出一名男子,已然及冠的年纪,人如芝兰玉树,一身湛蓝衣袍,颈处细缝貂绒,衬着玉容俊颜,很是清逸风流。
那男子含笑行来,还未开口,傅渠已礼道:“萧二公子。”
男子只略颔首,目光却先自重宁脸上一扫而过,继而才转向顾靖,礼数周全道:“少公子,可巧。”
顾靖挑眉道:“是呀,甚巧,禁微兄。”
重宁听着傅渠介绍,才知这位蓝衣公子是孟泽萧氏的二公子,名稷,字禁微。途径此地,恰在傅家盘桓数日。孟泽萧氏与渭阳顾氏,既是亲族,亦盟族,关系极为密切,傅渠自然也不敢怠慢。
诸人一路寒暄全是官腔,重宁听得十分烦厌,对这萧稷也生不出来好感,只因这人毫无避忌,途中不时往她周身打量。其实他不过私下暗觑,估计自以为打量得不露痕迹,但重宁身为修武者,素来五感警敏,这衡量的目光令她极为不适,碍着顾靖,到底忍了下来。
进傅府前,顾靖千叮咛万嘱咐,在府中若非遇险,不可随意拔出霜雪剑。重宁当然明白,她杀过不少世家中人,又不受任何门阀招揽,身无凭依,仇敌过多,一旦被认出来,此地便是虎狼窝。
这也便是重宁起先不愿到傅家来的缘由之一,名门望族、高门大户规矩繁多,重宁一个混迹江湖的杀手,不拘惯了,身处其间,实在格格不入。
好一会儿,总算到了傅渠为顾靖安排的院落处。重宁径直入内,放下行囊,寻了卧榻补眠。
顾靖却并未入院内,傅渠告退之后,他仍随着萧稷一并行走。二人踏上石桥,往一处湖心亭走去。
“恭喜呀……”萧稷忽对顾靖拱了手,唤道,“顾相。”
顾靖手压着唇嘘了声,左右顾盼,紧着眉心低声道:“地武修阶,她耳目可灵敏得很,你莫要害我。”
萧稷斜睨他,看他一脸小心翼翼,不禁一笑。
“你大可放心,这湖心亭与你那院子已相去甚远,再有这一旁假山飞瀑的水流声,她便是那数百年前的宗武武者,也不可能听得见你我谈话。”
“我已辞官丁忧,这里没什么顾相。昨日看到那只素鸟儿,就知你已在这附近。”顾靖径往亭中小案前坐下,转首问他道,“你到了几日了?”
“比你早到一步而已。”
萧稷两手环胸,倚在亭柱上,眉峰略挑:“怎么,可还欢喜?多年处心积虑,今朝修得正果,总算不枉你经年记挂。”
“此时谈正果,尚且为时过早。”话虽如此,顾靖神容之间,却有春风拂绿柳的喜上眉梢。
萧稷掐好时机,正可调侃,悠悠说道:“这世上还有你顾少公子拿不下的姑娘吗?少公子美名遍布天下,万人空巷的美谈无人不知呢。”
“无人不知?她就不知。”一听他说这个,顾靖一时笑意皆去,蔫头耷脑,“她性子刚硬得很,若被她知晓,我圈了个套儿来套住她,别说正果,怕是要尸骨无存。”
“有这么严重?”萧稷不以为然,“我可问过人了,若一女子,得知有一俊俏儿郎为她处心积虑多年,种种煞费苦心不过为得之一注目,反应当何如?她们单单听着,便已说感动得一塌糊涂,身临其间的指不定该如何触动肝肠。”
“感动?”顾靖惊挑眉,“你若知道有人为了你处心积虑多年,你会感动?难道不是心惊胆战?”
萧稷恨他不开窍:“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
顾靖慎重纠正:“那我也不是处心积虑。”
“你什么时候这么咬文嚼字了?我的重点是处心积虑吗?我的重点是煞费苦心……也不是,”萧稷被他堵得语无伦次,“我的重点是,一般女子得知有人心心念念多年,合该是感动多一些。我明明是在安慰你,有你这么歪曲句意的?”
这安慰如同隔靴搔痒,但顾靖还是听得心旷神怡,扬了眉,拈来春风重归于脸,口中却仍有意抬杠:“她也不是一般女子。”
萧稷扶额道:“是,她不一般,”特意将嗓音延绵,不遗余力地揶揄,“在令人闻风丧胆这方面讲,她委实太不一般了。你口味重我也不是今日才知。”
顾靖失笑道:“怎么说话呢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少说话。”
萧稷趁机拿他逗趣:“我方才也多瞧了几眼,确实是美貌女子,但也不见得就是绝色美人。所谓绝色,在容貌与身段,容貌她确实过得去,可身段……拔条儿似的瘦长,腰倒是纤细得很,只是那前面,”他看了看自个儿胸前,“比我还一马平川,这……”
顾靖面色陡地沉了,横眉径斜他一眼,目光冰棱似的,眼中的威慑令萧稷倏然止了言。
“稷失言。”萧稷心头一凛,忙致歉。
他们自幼相交,萧稷素知顾靖。别看这人,双眸澄澈,眉眼含笑,脸上每一寸都写满人畜无害,经常有人将他归于区区陌上少年郎,春风和颐好相与一类。奈何以貌取人看他的,早都栽他手上了。
顾靖不属于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时常喜笑颜开,不外是他这人看得开,少有事情能将他触怒,可但凡冷脸了,那便是真冷脸。
早年日夜相处,彼此从无隐瞒,故而萧稷对顾靖一应旧往所知甚详,心知方才言语无度,确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这姑娘在顾靖心眼里窝了好些年,他一时不虑,往常一样无所忌惮,将她拿来当寻常姑娘调侃,也确实是混账,若是他心仪的姑娘被旁的男人拿出来指点……萧稷设身处地想了想,换做自个儿早冲上去干一架先。
瞧顾靖方才眼神,若不是他如今打不过他了,又有多年情分在里头,只怕已然动了手。
就在萧稷一脸愧意,心中自省之际,顾靖开了口。
“你查的那件事,有线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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