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息不过一炷香,重宁周身已然舒坦。
修武者体魄素来健壮,她又有精妙的疗伤心法在身,病来得快去得更快。
睁眼打量周围,发现人竟不在,重宁皱了眉正要出去,便见洞口探进个人来。
“好了?”
顾靖手里拿着水囊,见重宁调息已毕,往她身上随手扔去。
重宁看也不看便已稳当接住,打开仰首灌了。
“不怕我在里面给你下毒?”
重宁不应他,收起水囊走向石床旁收拾了包裹、衣囊,才回过身来看他。
“把剑还我。”
他立在她身后,她将手伸到他眼下。
顾靖从自个儿腰间将她的霜雪剑抽出来,却不还她,拿在手上打量着。
“这剑柄的圆环真有意思,这应该是一对软剑吧?拆开这圆环,可将剑分开。”
这是下山之后,剑第一次离开她的身,换做别人,碰着她的剑,即便是睡梦中她也早已奋袂而起了。潜意识里,重宁对他其实已经没了防备。
这般一想,重宁自己都有些诧异,他们相识分明才不过两天两夜,她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放低戒心?
重宁翻手便将剑夺在手中,顺势又架在他脖颈上,沉声说道:“以后不要随意碰我的剑。”
口头的警告也不过是顺势。
警告过后抖腕一动,剑花晃目,剑已被她收揽在腰。
剑像是认主的,仿佛一碰着她的手,就被赋予了生命,怎么动,都是随她的心,随她的意,十分顺畅。
重宁道:“这两年碰到我剑的人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桓启那样的。”
这是事实。
利剑在手,那一缕戾气又在她眉眼间流窜,像针一样刺人。
顾靖看得厌极了。
“走了。”重宁率先走出洞。
顾靖还气闷着,却也探究不出自己究竟在气闷什么,没好气地问:“去哪儿?”
重宁诧异地回望他一眼,见他一脸怏怏不乐,心想是不是自己方才口气太过了些?毕竟……他也照顾了她一天一夜。
这般一想,重宁微微不自在,从包裹里摸索出来干粮,递给他。
顾靖见她递过来东西,看也不看随手接过。
“这什么?”
“你不饿?”
顾靖才看了手里干粮,掐了掐,硬邦邦的,堵气别扭道:“这东西是人吃的嘛。”
“那你就饿着。”重宁咬了一口,边走边道。
洞外一派昏黄暮色,天际火烧云横扫了半边天,枯黄草木上凝着冰雪,想必昨日又下了一场,满目苍黄间着银白。
顾靖问道:“你就不能找家客店,坐下来好好吃一些?”
重宁提醒他:“你还欠着我钱。”
她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钱袋,顾靖一时不爽快,反诘:“你救我的命就要钱,那我还救你命呢?”
重宁诧异:“你救我命?”
顾靖扬起下颌,一脸傲娇:“前夜若不是我,你能破得了那五人的阵法?”
重宁隐约牵唇,瞥了他一眼:“我原是想要借他们来冲破我修为的瓶颈,你倒好,轻轻松松破了他们的阵,叫我计划落了空,此时倒好来邀功。”
顾靖愣住了,冲破瓶颈?
若不是他破了阵,她身上还不独这处伤口。那阵法五行奇门相合,何等精妙,这五人阵下去,能围杀一支军中久经训练的五十人队。她一个女子,凭借肉身去抗,不过……不过是为了突破修为?
女子体肤落了伤,就是一辈子的事,她不顾惜发肤外表,难道不顾及若是一个不小心,死在他们手上?
他就没见过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家性命的姑娘!
顾靖莫名觉得心头压抑着,气极反笑,口不择言地鄙夷:“武功有那么重要?”
重宁不禁也笑了,像听一句笑话。
不重要眼前这个人现下已然死了,哪还有命来问她“武功有那么重要”。
她却不与他辩驳。
她江湖漂泊惯了,风刀霜剑中行走求存,他一介富贵公子,如何知晓浮萍于江湖,若为弱者下场有多凄凉。
强梁世道,若不是有修为傍身,有武力可凭依,她的结局和死在风雪中的青禾没什么两样。
顾靖被她的笑容刺得双目作痛,快步走过去扣住她的手。
“你笑什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觉得我天真愚昧,你倒是说出来!”
“顾公子,”重宁言笑晏晏,“待两千金结清了,你我两不相欠,您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观念不同而已,有什么好争辩的?”
“钱钱钱!”顾靖气急败坏,“除了钱你还在意什么?”
重宁不怒反笑。
“除了钱,我什么都不在意。”
命都不在意。
她是一个杀手,干着人命买卖,过的本就是杀人谋生、拿命换钱的生活。
她不必旁人来理解她的人生,又何必解释。
顾靖黯然:“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你来顾氏。”
重宁面无表情:“你既先前便已知道我,也该知晓我从不受任何士族门阀招揽。”
门阀的招揽,这不是第一回,但不管是第几回,结果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顾靖急道:“我不是招揽——”
重宁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打断他,“走吧。”
“往哪儿?”
“先寻一家客店打尖,然后把你带回顾家拿钱。”
“你——”顾靖一时动容。
重宁瞥他,不耐道:“你很烦。”
重宁简直不想搭理这个人。
顾靖莫名却笑开了。
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映着遍地冰雪的光芒,都无这笑容艳亮。重宁只觉胸膛遽尔间窒了一下,想起初见他时,内心一个想法。
这人拥有一张幻术般的脸。
但凡多看几眼,直把你眩个五迷三道,定力难抗。
最夺目是那双眼。
简直令人艳羡的恩赐。
“现下可以走了?”重宁扯过他的腕,带着往入城方向快步去了。
“你……”
她虽然是扯着他的手腕,可比起之前拖着他,把他的手拽得发紫相对比,此刻实在和牵着没什么两样了。
顾靖一时心如擂鼓,只觉被她碰到的皮肤都在发烫。他嗓音略低,左顾右盼地道:“若是……若是要入城的话,有回事我须得提醒你……”
重宁在想着一事,没听清他在她耳边到底嗡嗡什么,毕竟这人一贯废话多,她懒得问,只问他道:“你往日呕血症多久发作一回?”
“我也不知,它想发作便发作了。”
“如何止的?”
“不知,或许呕到呕不出,力竭如死,自然便止了。”
重宁蹙了眉:“渭阳顾氏那般势力,寻不得一圣手为你诊治?”
顾靖一时不语。
“也是,”重宁难得自问自答了,“纵然能寻得,夷溪翁也不可能会特地出蝴蝶谷为人医治。你能活到如今,也算得奇事。”
顾靖却忽然问道:“阿烨是谁?”
“什么?”
“你高烧时,口中一直喊着这两个字。”
“……”
重宁脚程快,两人踩着落日的尾巴入了城中。
***
城中车马辚辚,行人往来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重宁扣着顾靖手腕,从人流、顺着街衢走,一路却觉着万般不对劲,但凡行处,目光皆往她所在打量,人流越聚越密。
重宁惯来警惕,莫名的瞩目叫她不安。武者耳力极佳,她凝神探听,便听得耳际乱纷纷的言语声,骇得她头皮发麻。
“那黑衣女子身旁那位公子生的好俊。”
“何处?”
“诺,你右前方位,那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身旁。”
那女子倒吸了一声,“没想到还真有这样……这样俊俏的男子!”
“我从前只听说那渭阳顾氏的少公子是大殷第一美男子,望若神仙。车马出行的时候,回回都收得一车的鲜花手绢。”
“何止鲜花手绢,每每里外三圈,但凡出行堪比渭阳城佳节盛日,堪称一桩美谈。”
“是呢是呢!我也听说,靠得近的女郎,还有不少直接眩晕过去的。”
“嘿,你少夸张了。”
“不夸张,你是不知,何止女郎,便是郎君也有的。还叫人给编成了书,叫什么我倒忘了,改天去寻与你看。”
一个女子叹息着道:“说到书,前阵子之胥坊出的顾少公子的画像,我提前了十几日预定,终究还是没抢到。 ”
有人添油加醋,“与少公子有关的画册书卷,哪回不是稍露风声就一扫而空,才提前十几日,抢得到才怪事。”
有人却来安慰,“只是我听说,那些画卷画的也不像真人,你不必可惜。”
“可那也到底也是少公子呀,但凡与他相关的,谁不想要收来珍藏一番?!”
“……”
“这位又不知是哪家公子?”
“看那装扮,未必是世家公子。”
“虽不是锦衣冠发,还风尘仆仆的,却仍是风姿秀异呢。”
“比之少公子,该是不相上下吧。”
“我倒觉得略胜一筹。”
有人闻言不服,“你又没亲眼见过顾少公子,怎知就是略胜了?”
“没见过人,我可见过画像!”
“画像和真人能比吗?哼,真是张口就来。”
一边吵得正凶,另一边却有人发现了什么,“咦,你看那女子为何牵着他的手?”
“竟是呢,这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竟这般亲密接触,真是不知羞耻。”
“那哪里是牵,你看细了,分明是硬拽着那位公子走,那位公子看似极为不愿的。”
“莫不是被强抢呢?!”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要报官?”
“……”
越来越多的人往重宁所在挤来,重宁一时间寸步难行,只听得顾靖低声在她耳际喃喃。
“方才入城前我……”他一脸与我无关地神容,“想提醒你的。可被你打断,我一时便又忘了。”
重宁凝眉气堵,恨声道:“你现下才说能做什么用?”
顾靖闷声道:“又不是我想的,现下……可如何是好?”
重宁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比眼前这个人更大的麻烦了。
“抱住我。”
“什么?”顾靖呆愣愣的,手脚僵硬着,一脸羞赧之色。
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抱……他虽是不介意,那她……可她为什么……
顾靖正愕着,满脑子没个章程的胡思乱想,重宁却怒了,“你记性不好,耳朵也坏了吗?”
你不怕我还怕什么。顾靖展颜一笑,伸手自身后抱住重宁,下颌伏在她颈侧。
周遭一阵哗然巨浪,震得重宁耳膜嗡嗡作响。
重宁将身一跃,踩住路人肩膀,足踏蹑风步,瞬息已在人群中匿了踪迹。
***
他又被她背着跑。
顾靖没有半分被女子背着的不自在,反而很是受用,不花半分气力地靠在她肩头,欣赏着,打量着。
落日光线将她侧脸裁剪出分明的线条,一起一伏的。
她的鼻子可真是俏,更恰到好处的是与嘴唇的衔接,流畅优美。
不过最劲的是她眼角的弧度,天生的往上勾掠,牵缠的媚眼,若是笑一笑,大抵是勾魂般要人命。
可是她很少笑,但凡有些笑意,也从来不落眉眼。
笑不落眉眼,情不入肺腑。顾靖心生遗憾,说道:“有没有人告诉你,倘若多笑笑,你杀人或许都不必拔剑了。”
风声和他的嗓音缠夹一起,贴在她耳边响,痒痒的。重宁脚步不停,头偏往另一方向避了避。
“说话就好好说话,别贴我太近。”
“哦,”顾靖声音无辜,“我怕你听不清。”
“我不聋。”
“那你笑一笑。”
重宁冷声道:“不要逼我把你扔下去。”
顾靖忙揽得更紧些。
她耳后的发丝儿被风扬起来,撩拨着他的眉眼,柔柔的,痒痒的,像抚摸。顾靖享受着,心里乱蓬蓬地继续胡思乱想。
修武者的气力也确实是惊人,明明是个瘦削单薄的身体,虽较寻常人高挑些,但瞧她这身板,身重大抵只得他一半吧。
这样负重奔跑,却跟一片随风飞动的叶子似的,在空中起纵随心,看看她的面额间,半丁点汗珠也没出现。
她背的轻松,顾靖却忽然看得不是滋味。
要练出背着较自己倍重之物奔跑随心的功夫,男子都要历些艰辛,她一个女儿家,更是艰难,顾靖很清楚,眼前这人修炼之途该流了多少血汗。
女孩儿合该要宝珠一般捧大,不该受这份罪。
顾靖心中莫名闷痛得很。他望了望天际,一只白鸟儿扑闪着翅膀,很快被甩到了身后。
像有什么在胸膛裂开,劈碎,刀剑落体肤都无这样的痛楚。
他素来受痛惯了,可此刻心底却忍不住骂了下。
该死,发作都来得不是时候。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