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靖蜷缩在地,不住呕血,双手捂着胸口,咬牙说着痛。片刻后,除了呕血再无力发出声息。
这个情形难免也将重宁骇住,劲聚指尖,弹指连点他数处止血与止痛要穴,将他扶起,以玉机心法为他顺脉养息。
凝息,扣指,循环气脉。
呕血是止了,不过玉机也仅仅是缓解,并非根治之法。
后面该发作的,还是会发作。
重宁想起先前诊他的脉象,一时明白,这样的呕血症,倘或频频发作,自然气津有损,即便不是先天禀赋不足者,如此下去,人迟早也是油尽灯枯,也难怪他气脉无法聚息修武,血为气母,气随血行,血都养不住,如何凝气养息。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呕血症?
胎中携带?
还是后天伤损?
重宁想不明白。
难怪迢迢千里,顾氏也得派人送他往蝴蝶谷。按这发病的情形,此人基本上就是个空壳子,当今世上,只得夷溪翁能治。倘若夷溪翁袖手,这个人怕是……活不过三年。
五万两真金白银,倒是很符合夷溪翁的需求。
可现在五万两无影无踪。
从此地去往蝴蝶谷,仅剩五日脚程。而若重返顾氏再取这五万两,至少要二十日,一往一返,便是四十余日,呕血尚未呕死他,舟车劳顿已可将他拖垮。
就在重宁思虑之际,身后风声遽转疾。
重宁扑倒顾靖,将他抱住,滚身一避。一串连响,三把飞刀于她原先所在之地劲插而入。
入地三寸!
一击不中,五名黑衣客弹身破窗,毫无迟滞,飞刀送上。
重宁翻身将顾靖背在后背,身体趋避,闪身中庭。
黑衣客皆是高手,揉身追击。
这五人行动出奇一致,但各有攻守,俟机进扑,飞刀激射向前,又稳又准。
不是寻常人。
重宁抬腿飞踢,将飞刀接连反送回去。
身法腾挪,快如幻影。
这两年来,只有重宁追杀别人,被截杀的境地从未有过。
江湖中人知道霜雪剑重宁,却只认得她束于腰间的霜雪剑,并不认得重宁样貌。往常她取了目标性命,直接走人,极少滞留当场。
今日是摊上背后这个,才会在此地耽搁这般久。
被高手追杀?
头一遭。
看走眼?
也是头一遭。
吴奎?有意思。重宁牵唇冷笑。
奔至中庭的她凭借身法,完全有机会摆脱这五个黑衣客轻松逃走。
不过——逃?不是重宁的风格。
剑客的生命里,只有死,没有逃。
她是杀手,也是剑客。
更何况,像这种联手出击的路数,如今江湖中太少见了,反而激起重宁好强之心,试图想破一破。
高手相逢,孰胜孰败,打过才知道。
重宁心头很是澎湃。三年了,她的内修武阶一直停滞不前。无法突破,是因为没有强大的外力来刺激。
修武者所谓的跨越武阶,实则就是在冲击自己的身体极限,所承受的外压达不到临界点,即便资质再好,也会一直停滞不前。
她停驻脚步,回身对上五人。气场激荡下,乌黑发缕横飞,欲度香腮。无尽日照,显她周身凌厉,压迫无尽。衣袂当风,扬起凛冽杀伐快意。
五人为之一摄,当即防备成阵。
重宁反守为攻。
血战开始。
三名通元,两名固原。每个人都有绝妙招术绝技,看看他们发出的飞刀力道、准头,径可推断。
在重宁看来,这五个人,也是一个人。
一个与她实力相当的高手。
足够强。
高手对局,比的是先机与战略。
这五人的兵器,或杖、或刀、或戟、或鞭、还有取穴精准的判官笔。唯独没有剑。他们很了解重宁,很清楚她的剑法当世一绝,修为若无法与她同阶,在她前面用剑就都是破绽。
只要有破绽,联手出击就是个笑话。
所以这里面没有剑。
重宁的剑法名为无踪剑法,讲究变幻无踪,出奇制胜,攻敌破绽。当下要取他们的破绽不容易,没有把握,她也不敢轻易出剑,否则即生空隙。
可五人轮番,若不速战,她胜算渺茫。
形随意动,脚步腾挪,指掌凝聚劲息。
重宁心中暗有推算,先打败已在固原的执杖者、执戟者二人,其他三人想必便已不足为患。
数人攻守严密,无尽缠斗。
风声骤疾,空气仿佛于重宁指掌间凝聚。
一声轻喝,掐定时宜,重宁掌劲推出。黑衣客攻来的双戟被她打飞,飞戟击中上来救援的铁杖。执杖与执戟两人均受了重宁一击。
重宁是凭着霸道的劲息,强力伤此二人,却给旁人送了空隙,右侧送来的长刀,重宁已闪避不及,径刺她肋下。
而情况仍不可观,判官笔对准死穴在前,长鞭席卷重宁右手,不予拔剑之机。
眼见长刀即将洞穿身躯,劲息凝聚而出,气劲暴溢,径将执刀者连人带刀,直接震飞。
肋下之伤无法顾及,重宁踏出蹑风步法,闪身腾挪,横趋斜行,急欲避开判官笔与长鞭,可伤痛拖缓了速度,哪怕不过一息,手腕还是被长鞭猛甩了一鞭。而那判官笔,始终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不过斯须,执杖与执戟者已迅速补位上前。
太快了。
那两人被她重伤之下,仍有余力起身。
确然是高手。
还是轻敌了,这五人专门针对她弱点而来。
肋下血在流,气劲随血逝,哪怕重宁有无穷气力,也撑不住伤口鲜血的无尽流泻。纵使身法再快再鬼魅,也总有疲倦的一刻,而她避不掉这绵绵不断的联手。
这些人相护呼应,一人出招,其余人以守势应和。互为防御,互补空隙。
直至对手不死不休。
身后有人忽然出了声。
“你可真蛮!”
真是不知死活。重宁肋下受了刀伤,忍痛之余还要招架对方,面对顾靖的调侃,越发暴戾。
“不想死的话,就闭嘴。我若死了,死前也必定先取你命!”
顾靖倒无临面生死的慌措,竟还轻声笑了下,说道:“怎么?看中小爷貌美,想同我做鬼夫妻啊?!小爷就知道,你这女人一直对小爷心存觊……”
重宁就跃身之势想将他摔下,顾靖急忙揽紧了她,连声说别,“我是说真的,你是真的蛮,也是真敢扛。”
他将嘴唇贴在她耳畔,重宁浑觉那声音嗡嗡的,很是挠心。他接着说:“这五人有一套联手出招的阵法,你却一点也不顾虑,直接走硬抗路线。我知道你厉害,强者不惧阵法花招,你未必扛不过去,可蛮力硬抗是下策,势必落伤。你是一身钢筋铁骨?还是已然练就金刚不坏身?”
“你……”重宁翻身踢飞击来的一戟,却险些被长鞭缠脚,截断她厉声的后话。
“步踏天乾,身转离火。”
重宁皱了下眉。
耳畔声音轻柔,他道:“重姐姐,信我。”
重宁闻言,心头似被一只猫给挠了下,下意识便按照顾靖所言方位踏出。
蹑风步法,行如其名,辗转动处,若风驰电掣,极其迅疾。
五人一连套攻击,霎时全部落空,登时惊讶,没想到对方竟能挖出他们阵中隙缝。紧接又听到有人说了声:“进地坤,踩坎水!”
顾靖扬嗓道了方位,手却在重宁眼下摆了摆。
重宁当即意会,虽晃了身影,却并未按照顾靖所说方位踏出。而正要攻向重宁的黑衣人却因顾靖之言,当即改变原先计划,疾攻坤位、坎位。
击去的判官笔旋即又落空,反而打中迎上来补救的执双戟黑衣客要害。
一时阵脚自乱。
“呀,被骗了吧。哈哈!”顾靖嘲笑他们,“你们这群人好奇怪,大白天来杀人,怎么都穿的夜行衣?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们吗?还是觉得这身衣服打起架来比较好看?真要好看,至少先把脸给露出来啊,别以为你们遮掩着脸,小爷便猜不得你们是谁……”
重宁还真有些好奇,他是否真能猜出他们是谁,正凝神听着。
却听顾靖接着道:“不是歪瓜,就是裂枣,不是獐头,就是鼠脑,不是……”
“你够了……”重宁无奈打断他,“少废话。”
“重姐姐……”猫继续在她心里挠,气息在她耳畔绕。重宁略微偏过首,避开那耳畔间的呼吸,却听他嗓音里倒是煞有介事,“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叫扰敌神志,乱敌心神,破阵必要战术呀。”
“……”
这些人都是专业杀手,会因他这三言两语气恼,也组不成这么严密的阵法。方才虽被他一骗,骤乱阵脚,但很快便又回旋过来。重宁需凝神与他们缠斗,没有心思跟顾靖逞口舌之快。
顾靖眼睛抽出空,一径在她侧脸间周旋。肤质细嫩,也很白,日色下连微小绒毛都可见。她正勠力拼杀,他倒在她背上观瞻品赏,心间感慨,“都说练武之人皮糙肉厚,可这肌肤,竟比养在闺阁里的女郎还细腻,也是奇了。”
他伏在她颈窝间,鼻腔被那一缕幽香填满。
不是任何熏香香料,而是从自身内里所散发出来的……顾靖不知如何言说,无法用何笔墨描绘出来这况味,只晓得一靠近了,它便缠绵在你鼻息里,令人又酥又软,她满身的杀气都牵连不到这上头来。
这缕香自顾靖醒来那一刻起,便叫他一念再念,此刻正好称心如愿,至于生死拼杀?凶器利刃?
不关他的事。
待到时机已临,他才开口,“庚金克甲木,甲为主帅,最怕庚金克杀。戊土生庚金。走土艮,出兑位。”腾出揽在她颈间的手,轻拍下她的肩,“重姐姐,你可以出剑了。”
此刻五人步法已乱,无法再配合,一对一,谁也不是重宁对手。但重宁并没有出剑,不过手刀将五人击晕。
顾靖一时意外。
“你为何不杀他们?先前他们已被你重伤,你再杀他们根本易如反掌呀。”
联手出击,阵法严密,却被顾靖三言两语,轻巧打破。重宁心中诧异,并不回答他的疑惑,不漏痕迹地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收起,强忍着肋下痛,侧过脸对他道:“你既醒了,就下来吧。”
“我不下,”顾靖揽紧重宁,“我胸口疼得很,我没力气走路。”肆无忌惮地将脸埋在她肩膀上。
重宁拧着眉:“不要逼我把你打下去。”
“我不管,”顾靖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只管打死我,我也不下去。”
重宁没气力跟他纠缠,径直扯开他揽在她肩颈上的手臂。
顾靖发现她竟不与他生气,诧异地松开她,却忽觉手背上黏黏的,垂眸一看全都是血,惊慌道:“怎么这么多血?!这……这是你的血吗?”
看向重宁,她早已转身走了。顾靖急忙追上去,正见重宁唇色苍白,面如金纸,这样冰天雪地,额上全是汗珠。
“你……你怎么了?”
视线下移,见重宁一只手捂在肋下,鲜血正汩汩往指缝间涌出。
顾靖惊声道:“你……受伤了?!”
重宁一身黑衣,若不是手捂伤口,血溢出指缝,那血迹就如同水渍一样晕开在衣衫间,任那一身鲜血流干,也看不得半分端倪。
“你别一惊一乍的。”重宁声音犹如寻常。
刀口舔血讨生活,她又不是没伤过。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顾靖皱着眉看她,“不痛的吗?”
重宁头也不回:“痛不痛关你何事?”
顾靖扬声道:“我怕你死啊!”
重宁一声冷笑。
“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冷笑就是冷笑的意思。”
“你……”顾靖气结,“我担心你,你有什么好冷笑?”
重宁讥讽道:“你不过怕我死了,你这副病秧子身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既回不了顾家,也去不了蝴蝶谷,只怕得死在半道上,被野狼分尸,被秃鹫啃食。”
顾靖追上她,扣住她的手,“你的伤口真要先处理的。”
重宁在他一脸忧患里轻挑眉,“你会?”
“我……”顾靖被这一言堵得无法应对,低声道,“不会。”
重宁哼笑出声来:“那你就走快点,别耽搁我。”
顾靖在她口气里恨自己无能,不知所措地说:“便是我不会……我不会,大夫总会吧。这小镇总该有大夫的。”
重宁随手自衣摆撕了碎布,在肋下绕着几圈绑住。
一套动作做来十分熟练。
“你就这么随意……随意绑了?”他被她眉眼间的无所谓惊住了,“你……你就不怕伤口感染?”
“这五名黑衣客未必会是最后一波,留在这镇上,若是再来一波,我便是受伤了,依旧走得了,而你——”重宁神容淡定,闲闲乜他,“就不一定了。”
顾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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