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的少年是如今渭阳顾氏家主顾旼嫡出幼子顾靖。这位顾少公子素来体弱多病，但凡天气不济便汤药罐子不能离身。
不久前恰因其母骤疾，顾靖侍汤奉药，不眠不休，可惜药石罔效，人力无力回旋天命，顾母仍是一疾而终。
顾靖劳累之余哀痛过极，触犯旧症，也是一病不起。
顾家请去的药师均束手无策，而后听闻蝴蝶谷苏门神医之名，此行便是要前往蝴蝶谷蝶庄求医。
蝶庄苏门，为医门之圣，有百余年声名，溯迹可至前朝西秦诸国纷争时期。
当下苏门之主夷溪翁，名苏柘，当世神医。据说此人性情狂悖，不受各家士族招揽，任你皇亲国戚、门阀世家、显贵达官，无一例外。唯一喜好是贪财，凡求医者，皆须亲身携重金上门，若是这“重金”能入得他的眼，他便会施救。
“因顾、桓两家素有龃龉，前往蝴蝶谷又须得经这桓氏地界，怕招惹眼目，遂隐了家族图纹，轻装便行，只带了六位家兵护卫、奴与青禾两名侍婢。
“这连日来舟车劳顿，又因这霏霏风雪天气，公子受了冻，已多日昏迷不醒，凭千年人参含在口中吊着气儿。我们心急如焚，故而才舍大路、择小路，想着尽快赶至蝴蝶谷。途径此地，位置荒芜，只因这里不是人流密集的市镇，一行外地人匆匆来此，若投宿客店怕是引人猜疑，我们便弃客栈不居，反而在这破庙中落脚休歇，谁知……早已落了这一带贼寇耳目……”
绿芜哽了哽。
“若是遇上寻常贼寇，便也罢了，我们一行虽只六名家兵，却也都是族中好手，纵是贼寇人多势众，也并非无脱险之机，未想，竟遇上桓氏那行人。”
绿芜一径诉说，脑海中意识到同行伙伴独遗自身，贞洁被辱，满心悲怆，霎时泪如滂沱。
飞来横祸，谁也没办法，重宁无力宽慰。
江湖行走已看了个遍，这样的悲哀触动不了她肝肠。她像一个木石心肠的人，静静听她哭泣。
绿芜呜咽半晌，才又续道：“那桓启贯有恶名，为人好色跋扈，没什么本事，但身旁随行护卫却都是些江湖高手。我们……”她吞声饮泣，“我们自然不敌，好在公子一直深陷昏迷，他们掳掠之时才未将公子放在心上。”
重宁厘清因果。
绿芜宁忍受辱，仍不求死，便是为留性命。
留住性命，护住她的主。若她也死了，如此冰天雪地，这位凭借人参吊命的少主，除了活活冻死，没有第二种下场。至于与她自己相关的，血与骨，贞与洁，通通且先抛掷一侧。
迫令重宁震撼的忠烈。
杀手一贯自私自利，利与弊锱铢必较。大难临头各自飞，趋利避害，这些才是人之本性。他们的思维里，这种因着一个忠字，无端端为一个与自己血脉毫无相关的人去付尽所有的行止，统统以傻字概述。
不，何止是傻？简直可叹可笑，愚不可及。
重宁一时好奇，将目光转移，看向那被人以贞烈、以性命护之的目标。
安静无澜的躺在那里，苍白面目僵如雕塑，牵扯出重宁脑海之中，埋藏深处的旧景。眼神一时失焦，重宁凝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几步上前，蹲身，牵过那少年手腕，诊断他脉象。
***
正是凝聚神思之际，忽如其来一阵巨响。
砰——
重宁矍然回首，正见绿芜将头部径直往石案尖端处撞去，重宁闪身过去阻拦，已挽救不及。
女子头额血肉模糊，鲜血如同数条嫣红的巨型蜈蚣，在她眉眼上、脸颊间，慢慢蠕动，随着她身体萎靡在地时跌落，与白雪，与污垢，糅合在一起，形成一滩一滩深色的痕迹。
重宁趋身上前，只来得及拥住她。
绿芜尚有一丝微弱气息。
“重……姑娘。”血肉模糊，神容却异常温柔平和，绿芜轻声呼唤。
重宁握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她知道重宁已无杀她之心，担心重宁心无触动，草草走人，故而以命交换。
这是个聪慧的姑娘，重宁被她一句一句引至于此，她连死都将她算计。重宁从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原以为自己会生气，临来却无从气起。
“奴晓得，姑娘是……是个好心的，请姑娘……将公子送……送往蝶……”
绿芜已没力气说下去。
重宁知道她的意思。她看着她，绿芜唇角含着笑，在等着她回应，那眼神明亮，眼里有尘世风光，有长风浩荡，有万千期盼。
重宁抗拒不了，在她目光中，忍不住点了头。
绿芜闭上了眼。
明明还是温热的身躯，却已没了气息。
***
重宁放下绿芜，再次上前诊看顾靖脉象。
浮而中空，迟而无力。
重宁并不懂得医术，只是习武之人多对身体气脉精血较为了解。照脉象看，顾靖确实是气津有损，禀赋不足，有暗疾在身。
至于这暗疾为何，重宁判断不出。
她查探他体内经络气脉，发现他内息微薄，并无修为。
不是修武者？
没有内息护体，又身有内疾，这车马劳累，风雪交加，身体自然扛不住，昏厥倒也正常。反倒是因祸得福，若是他此番尚清醒着，那结局同他的家兵侍婢大抵没什么两样。
重宁将他往屋顶较无破漏的内处移去。
生了火。
偶尔有风雪飒飒拂入，火光在残败的壁面上摇曳个不休，黑影像个被钉在原地，陷入无尽挣扎的人。
他的昏厥只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重宁倒可助他恢复。
她所修炼的武功，名为玄天九式，其中有玉机篇，均为内修心法。
“玉机”有珍贵之意。篇中有玉机心法六则，于内修心法中，属导引之术一类。一可导气使和，引体使柔，二可助促使气劲游走周身，无所窒滞，以内息荣养经脉，三亦可助人调息，愈病去灾。
即养精气，治伤痛，愈厥晕，去晦邪。
虽说助人调息对自身内息颇有损耗，但重宁也有她的打算，既要将此人带往蝴蝶谷，带个会动的比带一个昏迷不醒的相比较，似乎前者轻松一些。
重宁将他扶坐起身，触手浑觉冰凉湿冷，才知他一身衣袍早已被冰雪打湿，继续穿着这湿重衣物，寻常人都受不住，别说这样一个病秧子。
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分明一个杀手，现在做的却哪里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事？冷漠无情不才是她的第一守则？
这世道，钱真难赚。
她出去折了些木枝，用韧草绑成了衣架子，围在火堆旁，将顾靖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了下来，披在支架上，恰好将二人包围在内。自成个空间，又有火堆在其中，倒比外头温暖些许。
顾靖周身衣物除了亵裤，已被重宁尽数褪去。看到他身体时，重宁不禁惊讶，这人脸色苍白如死尸，分明病弱不堪，理应不甚壮实方是，可眼前这身躯却不像绿芜口中所述那种“素来体弱多病，但凡天气不济便汤药罐子不能离身”的病秧子该有的——他肩宽腰窄、筋骨修韧，全然不是重宁想象中的嶙峋瘦骨。
重宁转念一想，觉得倒也正常，毕竟世家大族尊养出来的，怕是因着体弱，反倒更加勤于锻炼，只是禀赋不住，难以聚息修武而已。
不再多想，在顾靖身后盘膝坐下，提肘沉肩，双臂环拱，开始调息运气，归神结印，使得周身气息流通。只见重宁双指并合，指尖隐有雾气漫出，将二指点触顾靖周身数大阴阳交汇的要穴。
当一番循环行毕，夜色将去未去，已是寅时。
风雪在不知不觉中停歇，空气仍是阴惨惨的，如未饱腹的蝮蛇，暗中卷缩着，摸索着，正待慑人而至。重宁起身摸了摸衣物，已然干了，怕他受寒，也不耽搁，取下中衣为他穿上。
重宁自幼照顾惯了人，这些做来，也并未感觉有何不妥。她伸手环到他身后，想为他将长发从中衣里撩出。
***
好巧不巧，顾靖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起先头尚且有些晕沉，却仍遗有感知。有人一直在触碰他的身体，时而轻柔和缓，如蜻蜓点水，时而力道冷硬，如碰尖锐。
忽轻忽重，忽缓忽疾，浑无定性。
先时他以为是梦，但那种体肤相撞的触觉，分分明明的，实在太过真实。
继而嗅觉回来了。
他闻到一缕幽香，似涟漪般，层层荡漾而至，软绵绵的，令人迫切想去探寻根源——顾靖意识到了，那是女子肌肤间自带的，那种天然的体香，只能意会，难以言传，他心中骤然一凛，陡地睁开了眼睛。
一段秀致洁白的脖颈横在他眼前，颈项上有几缕秀发因稍倾斜的动作，不自觉地深入衣领。
他顺着看去，见一对匀称的锁骨横隔在颈项下，在嫩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间，凛凛的，好似身体里长了一对勾刺。
单薄中有无形的诱惑。
此刻，诱惑的根源跪在他身侧，半环着他的肩，以交颈拥抱的姿势，刚好将手深入他背后中衣内。
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的女人。
顾靖猛地扣住了她的手，厉声急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