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黄云,北风吹雁。
烂银打的铁蹄踢踏着黄土,几部车上皆安着铁木为材、金漆纹边的大箱子。箱子口上卷着外露的水牛皮,顶上盖着白色绣花的云锦,似乎运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为首的将士身披铁甲,背后的步兵们脸上虽占着尘土,却掩不住眼中的精光,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远处行来激起风尘无数。
洛州城外五十里地处,营生着一些不足挂齿的小商贩,距离下一处的城池——曲州少说也有个三四十里地,过往赶路的人们都会在这里补给歇息一会儿。老陈带他一家子人在这个周遭看似荒郊的地方住了好些年头,他是个卖茶的,不远处是有个卖糕的摊位,是他十几年的邻居老李,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每个人留在这里都有自己的理由,虽没有城里的花花世界,可这片荒郊却足矣做他们的绿洲。
老陈拿抹布抹了抹脸,从后边提了刚煮好的茶水出来,老远就看到了远来的客人,口上殷勤备至:“官爷们辛苦,里头坐。”茶摊上原有的四桌客人,见有大队人马来了,也就都散了开去,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刚来的三个年轻人没有离去。瞬间一个小小的棚里,坐了乌压压一片人,原本冰凉的空气也慢慢被侵染得闷热起来。
老陈向那三个年轻人走去,旁边一个高壮的士兵突然钳住老陈的手臂喊道:“过来,先给我们上茶!”他的兵刃挂在腰间,十分威武,老板看了看眼色,卑躬屈膝地先给这几桌兵士上了茶,茶汤颜色黄得发暗,确实是最便宜的茶叶。
上完茶的老陈正准备回内厨,边上的一个腰间扣了一把长剑的男人声音清朗得说道:“老板,我们这里的茶你忘记上了。”点头哈腰的老陈道:“客官您再等等,热茶刚上完,马上煮了就送上来。”那三人正是魏无长他们,正准备在这茶摊稍事休息再行赶路之事。
魏无长寻思李梦恕身子吃不消,等茶水的功夫也能让她多做休息,遂回道:“也罢,劳烦你了。”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一帕干净的方巾,递到额间微微渗汗,正要拂额的李梦恕面前,“梦恕姑娘,你且拿去用罢。”李梦恕看着方巾,并没有直接接过方巾,转而轻微低下了头。魏无长见她神色有异,恐她用惯了官家锦帛对自己心生嫌弃,急忙解释道:“这方帕子是我在洛州出行时刚买的,并不是我用过的。”
李梦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魏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纤纤玉手缓缓接过方巾压在自己额间,那帕子干净清爽却带着一些淡淡的甘草味,既然是新的显然是由于魏无长贴身收着才沾染到的,想到此处,李梦恕不禁羞红着脸,头更低了。魏无长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得过分殷勤,一时不知所措的拿起茶碗凑到嘴边,才想起茶碗里根本没水,尴尬得不敢再看李梦恕。
苏卿轩看着反常的魏无长,又转头看了看满脸娇羞的李梦恕,一脸疑惑的她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她漏看了什么,心想:“不就是一块方巾,怎么师兄和梦恕的脸都红了起来?这帕子有什么稀奇的,改明儿到了曲州,我就一人送他们十块,他们拿去擦擦桌椅都行。”忽然间,背后一阵奇痒难耐,便反手抓了抓自己的腰背处。她这一动,瞬间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寂静,魏无长咳了一声问道:“师妹你怎么了。我看你一路过来抓了不下五次背了,背上可有长了什么?”
“嗯?”苏卿轩没想到大家都在马上时魏无长竟然有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是她又怎么和魏无长说她自己背上之前受了伤,正在结痂所以痒得很。并且这伤是齐珏为了救她用嗜毒蛊帮她解得毒而用刀划开的。如果魏无长知道后刨根问底,那有些难以启齿的部分又应该如何解释?思来想去的苏卿轩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嗯!背痒而已!”
那高壮的官兵寻声望来,那人名叫刘全。刘全当兵八年,一直没什么太大建树,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本事无处施展,进不了京羽卫在城里根本没办法出人头地。今年碰上了自己的远方表哥龙校尉,跟他混了这个美差,路途虽远却毫无危险。而且,这次回去之后便能够得到皇上的赏赐,不说其他,拿这个金子就可以回老家买个宅子讨个媳妇了。而他压抑了那么多年,最讨厌的就是徘徊在洛州的所谓江湖人士,腰间放了把破刀破剑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好生好笑。因为在这个世道上,再武功卓绝、公正严明的江湖人士也比不过一个有官爵的人,就好像江湖人士大都看不起商贾一般。眼前这个男子眉目俊朗,身边还带着两个年轻女子,一文一武,刘全心想着:“就这欺世盗名的玩意儿还敢假装王孙公子呢?这得多少姑娘家为他奔波。”口上说道:“路人皆见我们避嫌而走,你们怎么不走?”背地里意思是:他们一定是有所图谋,所以才会在此等候。
李梦恕见惯了官场那一套,自然知道这人话里有话,这是把他们当了贼人,她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够受得了这般污蔑。她虽心中气愤。但这次出门前应允了李呈墨万事低调,自然不能在这种地方表露了身份。秀眉一簇双唇紧闭的李梦看向魏无长,未等魏无长开口,一个清脆的女声反问道:“为什么,我们要走?”
“自然是为了避嫌!”刘全回道。
“避的是什么嫌?”苏卿轩又问道。
刘全没想到被这路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瞬间火气上涌,眉头一皱怒目而视。此时,他对上的竟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那小姑娘腰间虽然也扣着一柄剑,可那眉宇间却没有一丝江湖中人该有的杀伐狠厉,面容更是娇俏得叫人看了一眼决不能忘,那眼底澄亮、毫无心机的模样,问出方才的话绝对不是在找茬。刘全心中的怒火瞬时消了大半,但是官威还是得立的,遂又说道:“呵。你看我等一行人是否正执行公务!”苏卿轩歪了歪脑袋,向外张望了一番,回道:“是又如何?”
双拳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皮甲,刘全的腰杆子挺得老直:“我等可是奉了皇命办差回来,途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这群在边上的蝼蚁也难辞其咎。”苏卿轩秀眉微蹙,显得一双水汪汪得眼睛更圆了,刘全见她若有所思起来,就呵呵笑道:“怎么,想通了?想通了就赶紧识趣点走吧,别在官爷面前碍手碍脚。”
之前苏卿轩未听出刘全的弦外之音,但这两句她算是全听出了刘全口气中的不善,就是想拿着官威压他们,她不懂大家都好好的,为何要莫名其妙的来招惹他们,遂问道:“既然是你们的差使,出了差池自然是拿你们问罪,与我们又有何相干?难道这世道官兵就可以指鹿为马。做官兵就可以颠倒黑白?”
刘全边上的李大有这一路上早知道了刘全和龙校尉的关系,这次回去之后,过不了多久,只要没什么意外,刘全坐上个队正也是指日可待的。此时刘全一时语塞,李大有立刻上前帮腔,拿出手指狠狠戳向苏卿轩道:“小姑娘看你年纪尚幼,但也别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大有长得又黑又瘦,伸出的手指显得更为刻薄尖锐,突然一柄剑鞘隔开了李大有的手,那长剑带着剑穗在空中划出了好看的弧度,魏无长一脸正气地挡在苏卿轩跟前,说道:“师妹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你们若有不满便朝着我来,魏某愿意奉陪到底!”
“好!今天就叫你知道刘全大爷的本事!”刘全推开李大有的身子,即刻冲向魏无长送出一拳。魏无长左肩一低,剑鞘横冲迎住刘全一击,“铮”的一下,拳剑分离,刘全被震得连退两步,瞬时胸口闷了一口气碍于面子又不能咳出声来,鼻孔一阔一缩、双眼憋得通红。李大有见状冲了过来,手放腰间的大刀上做势就要拔刀,大声喊道:“大胆刁民,在我们面前竟敢作乱!”
这原本不大的茶摊瞬间剑拔弩张,老陈那尚未指数的小儿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吓得就要塞进老陈的怀里,老陈似乎也吓得不轻、大气都不敢喘,索性头脑好像还很清醒,反应很快,乘着孩子还没抱上自己的衣物时就一把抓住他后颈的衣服,将他推进里屋。魏无长侧目瞥见了这一幕,生恐祸及无辜,开口道:“魏某无心伤人,不过是仗剑自卫罢了。若有你们还有不服,魏某愿意去外处亮剑与你们比划比划。”
这白衣男子身姿挺、毫不怯懦的模样显然是见惯了不少刀剑相向的场景,刘全握拳的手颤了颤,心中不停得盘算起来。在旁的老陈向他们中间拱了拱手,朝两处讨饶道:“官爷、侠士,老东西家小本经营、养家糊口,小破地方经不住折腾,今日这茶算老东西请的,还望大爷们给个薄面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苏卿轩见老陈求饶的样子很是熟稔,弯下的腰背极低,脸都要凑到地下去了,卑躬屈膝的样子叫人心酸,寻思着这事好像是因为自己才起的,内疚之心油然而生。于是乎,她伸手扯了扯魏无长的袖口,抬头凑到魏无长耳边轻声说道:“师兄,算了。不如我们就别在这儿喝茶了吧。”
一阵甜香飘过鼻息,魏无长低头看着苏卿轩微微皱起的秀眉下那双通透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表情。心中感叹:“师妹她素来娇纵,对我也从不轻声细语,此番听得他人哀求竟愿自降身姿,也不勉力逞强,确实成长了不少,看来她之前为梦恕姑娘求药时的经历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
接了老陈的台阶,李大有顺势抬手顺着刘全的胸口道:“全哥儿,咱不和这种平头百姓一般见识,真要赢了也会说咱们欺负人。”坐在北面的将领突然间开了口,他拍了拍边上的桌面说道:“过来坐下。”刘全在李大有的推拉下也就半推半就地入了坐,好像还心有不平但又不能再发作,又想说道:“龙校尉,你看他们。”龙校尉单看方才他俩过的那一招就已明白地瞧出对面绝非绣花枕头,真要打起来也就是自己才能和那男子过上几十招,刘全憋屈了好几个年头,腿脚功夫却从没有怠慢,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愿意提携他的一个原因,但他终究是一头蛮牛,哪里敌得过真正使得巧劲的人,这一路上他狐假虎威也就罢了,此番洛州就在眼前,万一惹急了对方,东西出了什么差池,自己怕是长出十个脑袋也难辞其咎。此刻,对方也没有穷追不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校尉瞪了刘全一眼,厉声喝道:“坐下喝茶。”
宛若当头棒喝的刘全立马缩了缩脖子,这里所有人他都惹得,唯一不能得罪的就是他这个远方表哥,自己以后的青云之路还得仰仗着他,乖乖坐定之后,捏着茶碗一口灌了进去,喝得太急便呛出了声。边上的几个平级的小兵憋着笑,他们一路上也见多了刘全耀武扬威,心中早就不舒坦了,今天看他终于连连吃瘪,心里很是舒畅。刘全感觉很没面子,一口便啐了出来,低声叫骂道:“又酸又苦,死老头子这是拿马尿糊弄我们不成?”
魏无长三人从洛州而来,要说舟车劳顿倒也不太确切,李梦恕并不会御马,便和魏无长同乘一匹,几年没出过远门的李梦恕早已因为长度跋涉儿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到了个喝茶休息的地方又见到个不入流的蛮人,司徒府上种从未有人敢让她受这般子的气,原本以为魏无长是江东大侠定是一路风光,谁知他竟然这般孬种,竟然想就这么走了,那蛮子嘴中还不干不净,她忍不住回道:“你说这是马尿,莫不是你喝过马尿,才知那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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