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云散,在这个简陋的棚子底下,未时的阳光透过顶上的油布若隐若现地渗了进来,冬日的风吹动着油布,带着光影横斜晃荡不安,老陈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起来。道理上他自然晓得这几个官爷不对,这三位小姐公子也都受不该受的气,可要在这大周活下去,谁愿意去开罪官家的人。老陈迎上前去想要拦阻李梦恕:“姑娘,万万使不得。是小的茶水入不得几位大人的嘴,都是小人的过错。”还没等他靠近李梦恕,就和旁侧冲开的李大有撞了个满怀,李大有竟被他撞得跌在一旁。回过神来的李大有用力挥了挥周遭粉尘骂道:“你这老东西不仅灰头土脸,这身上怎么也脏兮兮的,可要把我给呛晕了。”
老陈眼看着自己闯了祸,几欲弯下身子去扶李大有,但是李大有凶神恶煞都样子又断了他的念想,老陈终究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也没再敢往前走去。
“最近这日头本就不算太平,你们别再多生事端了。”龙校尉长得虽然粗犷,可是他终究是个校尉,做事也算是有理可循,两次出言呵止二人,老陈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魏无长三人并未离去,老陈一时半刻也不明白他们此刻的去留,左右徘徊着是否还得去煮一壶热茶,眼神向老李摊位飘去,老李那里一片祥和,老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惊恐地缩进了后厨。
刘全生怕惹怒了自己的这个远房表哥,急忙给李大有使了个眼色,拿出自己准备的干粮递到龙校尉跟前应和道:“龙校尉说的可是洛州大司徒家李小姐被绑案和曲州张太守灭门之事?”接过刘全递来的干粮,龙校尉只是捏在指尖,并未准备下肚,说道:“李小姐一事已告一段落,只要她足不出户,自然也不会再有祸事上门。那曲州张太守霸人田地,欺上瞒下,家中上至老太、下至仆人,一向横行霸道,就算没有被人灭门,那第二日来的圣旨本也是要降他们满门抄斩之罪。”刘全挠了挠脑门说道:“要说这张太守仗着曾跟随过镇南王,在朝廷里过也算是过得风生水起,从未有人敢与他对着来,这次也不知是着了谁的道,不仅被人狠狠参了一本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苏卿轩耳中钻入“镇南王”三字,身子一僵,不禁联想到了她那相别数月的阿雪姐姐,那日别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寻过她,也不晓得她过得好是不好。
龙校尉笑道:“他说自己曾跟随过镇南王,可你得知道镇南王可是大司马,天下兵马大权在手,论谁都得敬上三分。而这其中所谓的跟随到底是真是假,他们之间的情分多少又有几何?我若猜他并不识得镇南王,也无不可。”刘全拍掌叫道:“校尉好见识。张太守虚张声势了那么些年头,其中必定有人早已上心,他的覆灭不过是早晚罢了。”众人拍手齐赞龙校尉眼光深远,龙校尉扬了扬手,说道:“不错。时候也不早了,歇息差不多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众人吃了些干粮,大口喝干了茶碗,将各种随身物品背在身上。才央央起身,李大有突然呕出一口白沫,卧倒在地,身边的人赶紧上前查看,喊道:“龙校尉。李大有中毒啦!”刘全一声大喝,提刀站在后屋门口骂道:“老东西,安敢在我们茶水里下毒,缩头乌龟赶紧出来!”
老陈在后屋听得真切,声音哆哆嗦嗦却不敢再露脸:“不是小的,不是小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听他胆战心惊的话音不像是有那胆的人。刘全仍是不信,在门口大声叫骂着。魏无长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果真是这茶摊老板下的毒,岂会只有他一人倒下,看他呼吸尚且平稳,恐怕不是什么厉害的毒物,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你们赶紧带他回城医治吧。”
刘全突然腹中热浪翻滚,胸中几股恶气倒腾了两回,拿手捂了捂自己的肚子,好在他身子向来强健,竟然把这股毒气硬生生又给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也中招了,但毒性绝没有李大有的深,他恶狠狠地瞪向魏无长说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他一个卖茶的不仅与我们无冤无仇,甚至也没有那个胆量向我们下手。既然下毒的不是他,那只有还在这里的你们了。”
“听闻曲州灭门案元凶是以薄剑为刃,不知这位英雄可否借龙某瞧瞧你的兵刃。”龙校尉义正言辞地说道,手腕半弯紧紧扣在自己的流星锤上,仿佛蓄势待发的老虎一般。
魏无长察觉事态不对,恐其中有诈,怕对方冲着李梦恕而来,更怕不是冲着李梦恕而来,白白败露了李梦恕的行踪,为她带去危险,他抬手挡在苏卿轩和李梦恕面前,向后轻声对苏卿轩耳语道:“师妹,你先带梦恕姑娘上马,我摆脱了他们随后就来。”苏卿轩心中担忧魏无长双拳难敌四手:“师兄……”
魏无长轻抚她脑袋,宽慰道:“你不信任师兄?”苏卿轩见他眉目坚定、神色清朗,心中方是一定,回道:“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保护梦恕。”李梦恕心中害怕不已,紧紧握着苏卿轩的肩头,问道:“这事怎么会变成这样?”苏卿轩握住她的手背,嘴角微扬说道:“没事的。”语毕,拉起李梦恕的手就向门外马厩处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龙校尉流星锤重达百斤,抬手虽算不得迅速,但是下落极快,魏无长听到风声时那铁锤已近在咫尺,他抽起长剑侧手以剑鞘格挡,龙校尉右手一沉,魏无长硬是连退两步,想要去切他脉门,转念一想他们是官家的人,若是真伤了他们,恐怕日后李梦恕回了洛州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牵连,故而接连后退,不敢出招。龙校尉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那长剑始终是不出鞘,料定他轻蔑自己,皱起眉头道:“你不出手?很好!”转头喊道,“刘全,抓住那两个女子,看他还有什么能耐!”刘全得令,冲将出门。
刘全一路追着苏卿轩和李梦恕出门,左手冲拳封住二人去路,苏卿轩将李梦恕揽到身后,李梦恕又急又气,两手抓着苏卿轩右臂隔着她的肩头,斜眼向刘全说道:“看你不过普通小卒,能耐想来实在一般,打不过魏大哥也只能来欺负我等女流之辈。”她原想激得刘全转头去攻向魏无长,魏无长现在虽与龙校尉缠斗得难分难舍,因她深知魏无长实则有心退让,要应付这在场所有人也手有余力,只要刘全让开了路,能够让自己和苏卿轩上了马匹,魏无长脱身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她未曾料到的是刘全十分忌惮龙校尉,龙校尉若说一刘全绝不敢做二,刘全突然咯咯笑道:“你既骂得你刘爷,就该想好了被刘爷拳脚问候的准备才是,拳脚无眼啊,谁管得了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李梦恕在司徒府过了多年安生日子,今日是她受气最多的一天,而眼前这个又脏又壮的男人说出的话让她胸中生出满腔怒火,她厌恶极了此刻的感觉,她可是大司徒家众星捧月的千金,为了映衬着自己的身份她从来都笑不露齿,在洛州绝对的兰心蕙质的不二典范,她伸手一抓就揪住了茶棚外悬着一个破旧坠子,二话不说朝刘全砸了过去。方才还在蔑笑的刘全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想不到两个就要逃跑的姑娘竟然真敢和他动手,更别说是后面那个不会功夫的偷袭了他。刘全捂了捂自己的脑袋,鲜血直流,衣襟上面满是血腥。苏卿轩也是吓了一跳,这一个多月的安生日子下她都快忘记心中的不安,那么重的血腥味、那么艳的红色,一张张苍白的倒下的脸——童万里、胡天、候岷山,他们纷纷涌现到她的眼前,苏卿轩的喉头像是被一双手锢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了,顿时面无血色,整个人直愣愣的立在了那里。
刘全心下愈怒,原本还想抓两个丫头犯不得动刀动枪,此时此地他只想大声叫骂:“你这臭娘们,谁还能给你脸了。”抽出长刀就向李梦恕砍去。李梦恕感觉出苏卿轩的异样,急忙推她叫道:“卿轩,救我!”魏无长听得李梦恕惊声尖叫向她们看来,刘全架势已成饿狼之势,可苏卿轩全然还不在状态,她身后的李梦恕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忙喊道:“师妹留神!”得二人呼唤之意,苏卿轩骤然一个回神,高处刘全的刀就要当头劈下,情急之下就要使出天池剑法中的第二十八招——云蒸霞蔚,是以要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巧的内劲挡住迎面而来的大刀,这一招要求速度和内力配合的恰到好处才能发挥其应有的威力,她之前在天池练习时一直使不好,不是过快无力就是运劲过慢。魏无长在远处留神,深知苏卿轩根本接不住这一刀,但是此时自己与龙校尉缠斗得厉害,旁侧还有数十名士兵围攻着他,背上不禁激出一层冷汗,原本处于上风的他一招不慎竟然被压了下去,此刻更是分身乏术。
苏卿轩闭目而上,齐珏在带她从无人之城到去洛州一路上的十数个日月,天天早起去敲苏卿轩的房门,提着赤焰要给苏卿轩指点喂招,晚上又拉着她过内功心法。苏卿轩被烦得不行,可谁叫是自己说想变厉害想做个老江湖,实在没办法只得跟他闻鸡起舞,这武学本就是苦差,故而苏卿轩对于做老江湖的兴趣急转而下。要说这练武喂招的成效和对手的手段高低有些极大的关系,有多少人梦寐以求能够与像齐珏这样的高手过上几招,虽然自己可能架不住一招,可要是有这样的机会,必定会让自己的武学能够突飞猛进,因为这样的几招能够让自己少走上几年的弯路。大抵也只有苏卿轩这样的武学新手,才不晓得自己正经历的恰巧是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就在她闭目突刺之间,她那尚未出鞘的剑风竟呈势如破竹之力将刘全大刀顶到一边。所有人皆是一顿,刘全心中更是大骇,根本没料到这花一般的小姑娘竟然使得出如此精妙的一招,想必一定出自名门大派,所幸的是这姑娘内功极浅,虽然出招精巧但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
魏无长一时大悦,那一招“云蒸霞蔚”在苏卿轩手上不仅使得行云流水,运气出剑方式都算得上恰到好处,更离奇的是苏卿轩出招时是闭目而出,魏无长平日应付敌人多半是以攻为守,甚少用到此招,他不禁比较起来,若是自己用出这一招未必比得上此刻的苏卿轩来。魏无长心中无限鼓舞,手上迎击也多了份得心应手,口中高声叫道:“师妹,妙极!”
“姑娘,妙极!”这异口同声的话语,来自老李摊位上的一位女子,那女子眉头处坠着一枚细小的痣,眼睛细长媚态十足,红唇艳得像是红蕉的花苞、鲜红如炬,她又开口道,“小姑娘,你方才那招甚是厉害,叫什么名字,教我可好?”
苏卿轩第一次被别人这番夸赞功夫,思及自己在齐珏面前不思进取的模样,越想越羞愧,双颊瞬时晕开了两朵桃花,明媚而娇羞,羞愧地说道:“我那招叫云蒸霞蔚,但我功夫并不好,方才那都是运气,做不得数。”对面的刘全本还在气头上,目光掠过她的脸庞时心神激荡,拿着大刀的手险些没有稳住,定了定神,心想:“这小姑娘定是有什么厉害的妖法,方才才能躲了我的刀法,这番又在利用她的美貌使什子幻术了,我定不能再着了她的道!”
红唇女子听了咯咯咯捂嘴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说道:“诶哟,诶哟!还真是个面皮薄的小美人,才说了句怎么就红到脖子根了呢?你方才那招厉不厉害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闭目出剑的样子甚是好看,我看啊,也别叫云蒸霞蔚,叫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你看如何?”
苏卿轩不懂红唇女子为何对她说这些话,一时无措地愣在原地,魏无长听得真切,刀光剑影间朗声回道:“姑娘,我师妹初入江湖什么也不懂,请你高抬贵手,莫要折辱了她。”红唇女子笑道:“你当我在戏弄她?这可真是冤枉,方才我说的句句肺腑。”
魏无长回道:“如此便好,是魏某小人之心了。”红唇女子身影倏然间飞了过来,倚在一块大石旁,媚眼如丝来回打量着魏无长,呼了口气赞叹道:“魏大侠真是风骨盎然,我们或许可以交个朋友。你呢,也别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生份,我叫厉灵芝,你叫我灵芝便是了。”
刘全强提精神,神志渐复间观得苏卿轩正侧身对着他,仿佛正在看向她的师兄,而后侧的李梦恕就要靠近马匹逃跑,他夺步而上张手就去擒李梦恕。听到李梦恕的尖叫,苏卿轩立刻回首,只见刘全已然拽住了李梦恕的背心,苏卿轩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提起长剑就向刘全刺去,叫道:“你快放开她!”刘全身子向后急跳,将李梦恕拽下马背,右手大刀一挥格开苏卿轩这漫无章法的一剑,左手一掌打在苏卿轩肩头,苏卿轩不敌直接向后倒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马槽之上。
“嘶。”腰背部传来撕裂的疼痛让苏卿轩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看着刘全又要向李梦恕下手,苏卿轩抓起地上的长剑再次冲了上去,当当当当几声响,苏卿轩忍着痛楚使出剑花繁复的“塞上风雪”,看得刘全眼花缭乱,虽说招式并不致命,可这正统的剑法、扎实的剑招也让他再不得空去抓李梦恕。魏无长发现李梦恕倒地,心头一紧,长剑终于出鞘横扫一周,击倒众人后纵身跳向李梦恕,急忙将她扶起揽入怀中,唤道:“梦恕姑娘你怎么样了?”李梦恕低着眉,眼角坠着泪花一脸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回道:“我好痛,也好怕,魏大哥你答应过我爹会保护我的。”魏无长越听越内疚,说道:“怪我,都怪我畏首畏尾害你受了伤,断不该让你受委屈。我发誓,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人。”李梦恕听他情真意切,一头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厉灵芝在旁看得趣味横生,笑道:“看你眉目坚定的样子,想不到竟然与我一样爱到处留情,是个多情种子呢。”抛了一枚银子喊道,“这里十两银子,只多不少,他们打坏的东西全算我的。”厉灵芝敛了敛衣角起身,从马厩中牵了一匹枣红马骑上,复又向魏无长和李梦恕看了一眼,道:“魏大侠,有缘再会。”老陈见外头打斗声越来越远,终于敢从后屋探出半个脑袋来。
魏无长侧耳听到苏卿轩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原来她奋力激战,虽剑法高明却内劲不够,何况他们已斗得片刻,苏卿轩的体力自然大大不如练得像一头牛似的刘全。苏卿轩此刻已汗如雨下,深感自己就要精疲力竭,一剑勉力刺出,可那剑到途中越发变得沉了起来,剑尖一斜竟与刘全的刀锋错过,那刀锋眼看就要划破她的喉咙。龙校尉突然发话喊道:“刘全,住手!”刘全即刻双手握住大刀滑向右侧,为了憋住这一招,气力一时不畅起来,赶紧弯下腰来捂住胸口。
众人惊魂未定之间,龙校尉向四人走来,说道:“魏大侠的剑刃宽厚,并非薄刃,看来并不是杀害张太守的凶手。”龙校尉抬手向三人作揖致歉,“我等奉了皇命,长度运输方天湖湖水结成的冰,一路上万事戒备才有了今日的误会,万忘三位见谅。而今,既然是一场误会,我们也该继续赶路,避免再生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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