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埙音幽曲伴雪舞

    玉笛崖高逾二十丈,远远望去,崖壁泛青、六洞整齐排列,真如一支青色玉笛一般。无人知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高高矗立在阳州玉莲山庄后山的,后山本就是山庄禁地,又有重重瘴气的忘忧林守护,因此知道它的人少之又少,只有历代玉莲山庄庄主才知道玉笛崖是玉莲花真正生长的地方。此处气候阴冷湿寒,崖顶常年积雪,崖上寸草不生,殊不知这却是疗伤至宝玉莲花的生长圣地,此花喜阴不喜阳,喜湿不喜干,喜寒不喜暖,更是无法培育,只能在野外生长,因此玉莲山庄并不出产玉莲花,只能算是玉莲花的守护者。

    天越来越冷了,原本在山庄内只是淅沥沥的小雨已经给大家添够了麻烦,走到后山忘忧林后雨势越来越大,而现在到了玉笛崖边甚至下起了雪珠子,伴随着山庄之中一刻未停的缕缕埙声,雪珠如一个个小小精灵在空中飞舞。寻常人家在这个时候定会紧闭门窗,烫热一壶酒,烧暖一个火炉,家人围炉而坐,饮一杯热酒,吃一片涮羊肉,再细听窗外风雪声,莫不是一件人间乐事。而今天在阳州玉莲山庄的玉笛崖边,几位贵客显然并无兴致享受此乐。

    庄主温方钦一声令下,几位贵客齐齐跃起,大家的轻身功夫皆是不弱,一眨眼已跃过玉笛崖的三个洞口。在漫天风雪之中,温方钦和温桐已看不真切几人的面容,只有一位红衣女子最是好认,她足尖在崖壁上轻轻踢踏,纤腰如同被一根细线牵引一般迅速向上翻越,火红的衣袖迎风飞舞,越发显得身姿轻盈,犹如凌风仙子。这位红衣女子自然是林清雪了,她听见庄主的号令,即刻除下大氅,凝了一口真气不散,一跃就冲在第一位,此时已身在第三个洞口附近,伸手抓住洞口凸石,微微吐纳真气。

    最靠近她的是沈知,一身蓝衣如雨后初晴,不紧不慢地在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仿佛此时不是最后的较量,而是来爬山赏雪的。见她停下脚步,沈知也缓了步伐,笑道:“怎么?要把玉莲花让给我?那可多谢了。”林清雪叱地一笑,道:“想得美,你又没有内伤,拿玉莲花去做什么”沈知摸了摸鼻子,不以为意道:“我看它长得美,拿回去插在瓶里养着,阿雪姑娘若喜欢也跟我回家去瞧瞧,好不好?”

    “不好。”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从下面传来,两人一低头,见到萧齐修黑色身影极快地踏壁而上,一会儿就与二人并行而立。越往上爬气温越低,此时漫天的雪珠子打在三人身上,微微生疼。萧齐修冷冷扫了犹自嬉皮笑脸的沈知一眼,安静地站在林清雪身边,腰间凌霄剑轻轻晃动,隔着剑鞘仍是寒气沉沉。沈知只觉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比这漫天风雪还要冷上几分,顿时眼中笑意凝结,转过头去。

    萧齐修回头见林清雪脸颊和双手都冻得通红,衣裙上、乌发间尽是晶莹剔透的雪珠子,连睫毛上都是雪珠子在微微发颤,只有一双琥珀色美目被风雪一衬更加流光溢彩。萧齐修知她情愿受冻也不愿穿着大氅影响攀崖,不是为了他又是为了什么?他不禁心口一阵抽疼,伸出右手轻轻为她拍去发间雪珠。林清雪回握他大手,微微一笑。身边蓝影一闪,沈知撂下一句:“羡煞单身汉。”就跃过两人向上攀登。

    萧、林二人低头一看,灰袍人一马当先已在不远处,所用轻功古怪得很,双脚所踏之处崖石纷纷被踢碎,杜若、翁青和那紫衣“郡主”紧随而上,一边要攀登,一边还要防备落石,委实有些辛苦。萧齐修微微皱眉道:“卑鄙小人。”右手向崖上积雪处抓了一把,手掌成拳微微用力,再张开已经握出一个小雪球,凝神向下一掷,正中灰袍人肩膀,击得他差点摔下悬崖,顿时又落在三个女子身后,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觉痛,也不抬头看是谁袭击他,只是一语不发继续向上攀登。萧、林二人对视一眼,又聚拢一口真气向上攀援。

    林清雪足尖微一用力,再一个纵跃已经赶上了沈知,只听得耳边风声飒飒,又觉雪珠打在脸上越来越痛,便知自己奔速奇快。“喂,你那修哥当真身受重伤么?怎地轻功还这么好?”沈知边向上攀登边发问。林清雪足下不停,百忙之中骄傲答道:“修哥若不是内伤未愈,此时早已攀上崖顶取得玉莲花了。”沈知哼了一声,轻轻笑道:“那也未必。”

    再往上攀援,崖壁越来越滑,湿气越来越重,待到玉笛崖第一个洞口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如梦如幻,雪珠渐渐凝结成六棱雪花轻轻飘落,散在空中如同冰雪仙女。在崖下看时以为崖顶是尖锐笔直的,谁知真正攀到了高峰却发现这里竟有一个平台,还颇为宽阔,平台之上三四丈远处可以隐约看到玉莲花在随风摇曳,火红花蕊飘来摆去,似在招手欢迎客人前来采撷。

    林清雪第一个跃上平台,见此处云雾缭绕,空气稀薄,湿气甚重,恐不是久待之所,当机立断再向上跃起,想要依样画葫芦用脚轻踏崖壁借力,好一击即中攀上花丛,赶紧摘了花就下去。谁知刚一跃起就感觉足尖所踏之处并不似方才上崖之时那般粗糙,反倒光滑如镜,想是常年笼在湿气之中的缘故,不但毫无可借力之处,反而像一只无形之手要拉她下滑。不仅如此,她发现自己的真气在丹田处也难以凝聚,而行走江湖数年来从未遇过如此怪事,一惊之下真气四处溃散,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向下跌去。

    紧跟在她身后跃上平台的是沈知,随后是萧齐修,两人也被云雾所迷,只觉眼前一切都是朦胧不清,抬头一看,见一缕红色在上方飘摇。萧齐修还在锁眉细细观察,沈知眼中已是精光大作,喜得露出一对虎牙,搓了搓手兴奋道:“肃兄,那便是玉莲花吧哈哈,这样看起来还以为是红色飘带呢。当真美......”突然,萧齐修一贯不动如山的脸上显出一丝慌乱,仰头大喊:“阿雪!”话未落,身已远,一道黑色身影如离弦之箭笔直向上,将那坠落的红影揽在怀中。

    只是萧齐修同样遭遇了真气溃散的怪事,再加上他内伤未愈,林清雪的下落之势更给他重重一击,在半空中就感觉喉头一阵血腥之气,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这片冰雕玉琢的纯白之中洒下了触目惊心的鲜红。此时一阵冰寒至极的山风吹来,正好吹散了眼前的云雾。刚刚爬上平台的翁青、杜若、“郡主”和灰袍人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看见了这一幅令人目瞪口呆的景象。沈知这才看清刚才的那缕红色是林清雪的衣衫而非玉莲花蕊,暗骂一句自己眼瞎,想再跳起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林清雪胸口剧痛,又感觉自己在下坠,可半点真气也聚不起来,不禁心想:“糟了,这次要死在玉笛崖了么?”只觉一对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她虽未睁眼却感觉这对手臂的主人有意护住了她全身,宽阔的胸膛温暖坚实。她微一晃神,只听“砰”地一声,两人摔到了平地,可仿佛自己并没受伤。她心念一动:“咦?没死。”身下的人却闷哼一声,此时她剧痛已过,睁开眼一看,萧齐修抱着她坠落在平台上,更用自己的背部和肩部紧紧护住了她,她没损伤一丝一毫,他却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嘴边的血迹更是吓得她魂飞魄散。

    林清雪急得大叫:“修哥!修哥!”可是萧齐修躺在积雪之中纹丝不动,浑身冷得像冰,剥去易容的面具,只见他脸色青白一片,更是鼻息全无。林清雪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心口怦怦狂跳,想伸出手指去探萧齐修的颈部脉搏,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拍了拍她手背,先探了探她手腕脉搏,再扶起萧齐修,仔细探测了他的颈脉,随后拍拍林清雪的肩,大手的主人温言道:“肃兄无事,只是内伤发作,又因此处空气稀薄,肃兄一时之间闭气昏迷罢了。我来替他运功疗伤。”

    林清雪抬起头见是沈知,又听他说萧齐修无事,舒了一口气,缓了缓心神,赶紧从怀中取出一颗冷霜梅雪丸喂在萧齐修口中。沈知收起他一贯嬉皮笑脸的表情,难得一副认真模样,当机立断坐在萧齐修身后替他疗伤。不一会儿就见到一股热气从萧齐修头顶散出,他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沈知此时与萧齐修内息相通,只觉对方内力至刚至阳,如涛涛江海连绵不绝,不禁心中一惊,暗想:“他内力竟如此深厚?”只是受内伤所阻,内息多又窒碍,紊乱地在体内乱窜。沈知闭目凝神运功,两人的内力合二为一,在萧齐修体内游走。萧齐修微微睁开眼来,见林清雪抱膝呆呆地坐在雪地上,一双大眼睛里尽是泪光,担忧地看着自己,见到自己睁眼,两行珠泪从她的琥珀眼眸中夺眶而出。他一阵心疼,眉头紧锁,伸手想要替她擦去泪珠,这才发现自己手足无力,胸口一片火烧火燎的痛楚,一股真气险些窜出喉咙,被他强忍着压下。

    “别动。”身后传来沈知的嗓音,竟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紧张,“我在替你打通经脉,你千万别动,别使内力,也别多说话,否则真气一散就前功尽弃。”萧齐修感受到一股内力极醇厚,融了自己的内力在体内四处流转,替他一一打通窒碍之处。他强忍下胸腹处剧痛,艰难开口道:“沈兄,多谢。”向林清雪点点头,黑如晶石的眼睛清明一片,眼神坚定如初,用口型道:“别哭。”林清雪知他此时是疗伤关键之处,强忍着心中担忧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擦去眼泪。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林清雪回过头去,见到翁青、杜若和灰袍人三人均手持兵器斗在了一起,原来是三人爬上平台之后见林清雪等三人正在疗伤,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先人一步夺取玉莲花。

    翁青娇呼一声:“杜姐姐,抱歉了!”言罢手腕微翻,挺起长剑直刺杜若左手手臂。杜若救子心切,点头道:“翁家妹妹也小心了。”反剑掠上,招招狠辣至极,直刺翁青心口。“唰唰”两剑逼开翁青,杜若的绣花鞋足尖在崖壁上一踏,就要跃起夺花。只是脚还未离地,灰袍人猛地扑上来,右手向外甩出,一个青铜流星锤向杜若心口飞去。杜若不慌不忙,身子向右闪开两步,右手手腕向下一翻,长剑跟着刺出,想要从下端砍断流星锤的绳索,谁知这绳索仿佛长了眼睛,如一条青蛇灵活地左右挪腾,堪堪避过了杜若的剑锋。流星锤“咣”地一声击在崖壁上,撞出了一个大凹坑,壁上的碎石噗噗而下。灰袍人右手向后狠狠一拉,看似五六十斤重的流星锤轻轻松松被他拉回,正好向杜若后脑撞去。

    杜若头向左偏躲开流星锤,右脚踢出在锤子上狠狠一送,左手伸向怀中掏出一枚六芒镖射向灰袍人,喝道:“礼尚往来!”灰袍人见流星锤与六芒镖分两个方向飞快向自己面前袭来,赶忙向后跃开三丈躲避。

    翁青见机跃向杜若面前来,长剑横胸向外削砍,杜若右手手腕同时向上微翻,再斜着下刺,刚好挡开翁青的剑锋。接着剑招突变,歪斜着剑使出一套怪异剑法,十招里有八招是斜剑,又混合着两招正剑,正斜交融,叫人难以捉摸。翁青一惊之下剑招微乱,只听“呲”地一声小腿已经中招,赶忙回剑在胸护住要穴,低头一看,小腿处鲜血淋漓,却是皮肉之伤,于筋脉无碍。心知是杜若手下留情,当下收起长剑感激道:“多谢杜姐姐饶我性命,这套斜的剑法好生奇特,不知是什么来头?”

    杜若微微一笑,也收剑回礼道:“穹窿派飞雨剑法,是穹窿上一代掌门从春雨中悟出。正所谓‘沾衣欲湿杏花雨’,春雨连绵、雨势微弱,雨丝多斜少正,叫人捉摸不透,正是克敌之法。”翁青点点头,赞道:“好了不起的剑法,小妹自问无力胜得姐姐的飞雨剑法,就此罢手。姐姐请取花吧。”

    杜若瘦弱的肩膀微微轻颤,嗓音有些哽咽:“多谢翁家妹子,若非这花与我孩儿的性命相关,我也绝不会来夺人所好。”话音刚落双脚一撑,身已离地。穹窿派以剑法著称,轻功倒还其次,可这杜若身姿轻盈,左脚在崖壁上一踏,已跃上一丈有余。

    林清雪脑中一个激灵,心想:“差点误了大事,玉莲花!”回首见萧齐修在沈知的帮助下大约无碍,赶紧爬起来,运气于丹田,身形跃起一丈。她轻功本就远在杜若之上,眼见杜若衣衫已在上方不远处,她右手在崖壁上一撑,微一借力已能抓住杜若衣袖。还未来得及开口,但觉眼前金光一闪,竟是一枚带着紫色的六芒镖从杜若袖中飞出,直直射向林清雪面门。

    林清雪听音辨形,便知这枚镖的力道不小,心想:“杜姐姐为了儿子性命不惜与我性命相搏,可修哥内伤也是危在旦夕。”当下足尖在崖壁上一踏,借力向外飘出一寸,看清六芒镖来势,右手五指倏地伸开呈莲花状,向外一拂已将镖轻轻拈住,放入左手袖中,笑道:“多谢姐姐赐镖,我拿回去打对耳环来戴戴。”一边说话,一边追赶不停。杜若在上方看清她接暗器的手法,赞道:“妹子也是暗器行家,何必过谦,我......”话音刚落,她面露痛苦,也摔了下来。林清雪眼见自己、萧齐修和杜若都是如此,方知自己所在之处再往上就会让人真气溃散。见杜若痛楚下坠,当下也顾不得夺花了,一手揽住杜若,一手在崖壁上一拍,凭着丹田处一口真气,扶着杜若一起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杜若刚一落地,神智就恢复清明,睁开眼睛疑道:“怎么回事?”林清雪摇头道:“不知道,我们三个都在这个地方真气溃散,想必是这玉笛崖有些古怪,临近玉莲花之处会让人内息全乱,想要徒手采到它还真不容易。”两人正在说话,只听一直不绝于耳的埙声陡然变大,音调怪异,简直有些刺耳。随即听到“轰”地一声,灰袍人双足踏破了崖壁向上攀援,杜、林二人对看一眼,心想:“这怪人可要吃苦头了。”

    这灰袍人攀到方才的异处,身形一滞。而埙声忽转高亢,音调凄厉,灰袍人身子一抖,继续向上攀援,此时也不使轻功,他手脚并用,力大无穷,所踏之处碎石纷纷落下,竟是像要把崖壁踏穿一般。转眼已在玉莲花丛边,毛茸茸的大手使劲一扯,就将盛开的花朵采下,随即转身跳下,丝毫不用轻功减缓下坠之势,重重摔在平台上,“咔嚓”一声,连脖子也摔断了,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这一变故实在太出人意料,林清雪与杜若面面相觑、目瞪口呆。翁青也是呆若木鸡,她离灰袍人最近,见他脖子呈直角,大呼:“他...他死了!脖子都断成两截了!”杜若在林清雪的搀扶下缓缓站起,疑道:“怎么会?他...为何采了花就跳崖自尽了?”林清雪百思不得其解,呆呆地说:“难不成他抢了我们的花,有些不好意思?”

    翁青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踢了两脚,发现果然纹丝不动,可见是真的死了。她顿时有些难过,转头撇嘴道:“真的死透了。”她虽是姑娘家,毕竟也是巍山派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并不惧怕尸体。当下叹一口气道:“灰大哥,你可真不幸。这样好本事怎么就摔死了?那可真对不住了,这花我要拿给杜姐姐了。反正你死了也用不上了,对吧?”伸手去拿灰袍人手中的玉莲花。

    霎时间埙声再起,音调如厉鬼惨叫,林清雪顿觉不对,大喊:“快回来!”翁青笑道:“怕什么,他都死……”突然她觉得有点不舒服,胸口仿佛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低头一看,一只血手穿透了她的胸膛,手掌上托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咦?一颗心?是谁的心呢?翁青发现自己已经想不明白,天地间一片血色,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闭眼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想明白了:“噢,原来是我的心啊……”

    林清雪和杜若尖叫出声,扑了过来,可是哪儿还来得及相救?翁青的眼睛渐渐闭上,再不睁开。在她身后,一个灰色身影缓缓站起,双手在颈部用力按压,只听“咔嚓”一声,一个完好无损的灰袍人直直地站在翁青尸体旁边,静静地,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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