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方钦面色如霜,仿佛没有听到众人的诘问,拿着从林清雪手中借来的含章剑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将两个死去护卫的头颅割了,用衣袖将剑上血迹擦拭干净,还给林清雪,这才面色回暖一些,肃然道:“老朽方才叮嘱过,除了我父子二人与昨日赢得锦盒的几位贵客,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林,否则后果自负。只不过郡主千金之体,呵呵,哪里又将老朽的嘱咐听得进去了?”那紫衣“郡主”亲眼见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两个护卫突然发狂,已是大惊失色,而张须、鲁光等人的笑语犹然在耳,如今却已命丧黄泉,她哪怕再高傲骄矜,也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脚步一滑摔倒在地,浑身颤抖得如同这忘忧林中一片疾风骤雨打击之下的竹叶。
杜若已为人母,到底心肠软一些,虽是脸色发青,也忍不住有些可怜那“郡主”,忍着心中的恐惧走上前抚了抚她颤抖的肩膀,以示安慰。其他人皆是紧握兵器蓄势待发,仿佛林中再飞出一只麻雀也要被就地斩杀成十七八块。林清雪左手袖中拢着七八枚凤尾金针,右手轻轻按着腰间银鞭,仔细听着竹林被雨水击打的声音,只不过这沙沙作响的自然之音加上不绝于耳的埙声已带上了肃杀之气。
突然一道黑影掠过竹林,林清雪娇叱一声飞身跃起踏上竹顶,金光一闪,左手凤尾针如一把金扇向外射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瞄向了那黑影背后的七大要穴。离那黑影不到三寸之地那人转过身来大吃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千钧一发之际向后一仰,足尖在一棵青竹顶上轻轻一踏,一个转身如一条黑蛇在竹子背后一旋,堪堪避过了林清雪的攻势。七支凤尾针在青竹上齐齐钉出了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尾部还在微微轻颤。
黑影落地,向林清雪拱手道:“姑娘这一手凤尾七星针好功夫!温桐佩服!”林清雪仔细一看,原来是少庄主温桐前去处理张须等人的尸身,只是林清雪如一根紧绷的弦,听到风声就一触即发。想到此处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声道歉,温氏父子倒也不放在心上。林清雪暗自心想:“这少庄主在半路之中还能转身避过我的七针,倒也是上等的轻功,此前有些小看他了。”
萧齐修虽是内伤未愈,却始终是见惯沙场厮杀的大将军王,依然镇定自若,似乎对此情此景早已司空见惯,只是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锐利如鹰,背靠一棵粗壮的青竹,不急不慢地左右环视,嗓音沉稳向庄主道:“温庄主还请明示,这忘忧林,到底有什么古怪?你这是想要我们的命吗?”
温方钦嘿嘿冷笑一声,理了理脏污的袖子,负手站立,冰冷的雨滴越下越密,拍打在他花白的胡须上,而他的表情仿佛一只骄傲的雄狮,道:“老朽虽不才,我这玉莲山庄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玉莲山庄守护着我大周疗伤至宝玉莲花,难道单靠武力么?我这忘忧林中的忘忧瘴剧毒无比,先迷人心智,再夺人性命,若无我山庄祖传的碧血珠佩戴在身上,任你是大罗神仙也逃不过忘忧瘴的毒性。”
沈知摸了摸鼻子,道:“怎么,我竟不知,这锦囊之中竟是武林至宝碧血珠么?那张须、鲁光他们几个怎么有珠子还是死了?庄主好阔气,统共十来颗珠子,我们一人一颗,你们父子二人各有一颗,这么说来庄内其他人竟是没有了?”
温桐料理了鲁光、张须等人的尸身,走回来拱手道:“忘忧林乃是我玉莲山庄的禁地,也是守护玉莲花的最后一个屏障。只有我父子二人和每年求取玉莲花的十名候选人才能入内,其他庄内帮众要碧血珠也是无用。至于鲁光他们,不听劝告打开了锦囊,碧血珠散发的独特香气普通人闻不出来,可是中了忘忧瘴的两位护卫却捕捉到,两人中毒之后命在顷刻,如野兽搜寻食物一般本能地一般要抢夺它来净化身体内的毒性,求生的本能和忘忧瘴的毒性会让人武功十倍百倍地加强,自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了。”
旁人听了都不寒而栗,只有沈知倒还笑得出来,一口白牙被这碧绿的竹林衬得更白了:“原来如此,庄主好算谋,玉莲山庄真是好本事。”温方钦与温桐如何听不出他的嘲讽之意?只不过每年皆是如此,也就不放在心上。温方钦一双眸子如鹰隼一般,将沈知上下打量,见他笑容温和,不见有他,也就罢了。回头对众人道:“诸位,我们继续走吧。”
如此一来,十人中已仅剩七人:萧齐修、林清雪、沈知、翁青、杜若、“郡主”和那个灰袍人。“郡主”吓得腿都软了,几乎不能行走,翁青和杜若相视一眼,一左一右扶着她继续行走。林清雪与萧齐修昨夜在众人面前吵了一架,此时自然不能并肩而行,只能以眼神宽慰对方,一前一后跟在庄主身后。
林清雪脚步轻盈,三步两步蹦上前来,与灰袍人走在一起,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取出几块瓜子仁桂花糕,对灰袍人轻声道:“这位大哥你饿么?我这有些点心给你吃。”此时雨声更大,灰袍人充耳不闻,双眼灰蒙蒙地,仿佛蒙着一层尘土,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大步前行,也不管前面有没有水塘,一脚踏进去溅了一身污水也没有半点反应。林清雪凝望他的背影,叱地一笑,扔了块点心入嘴,边嚼边走,自言自语道:“这人古古怪怪,玉莲山庄也古古怪怪,不过点心倒是好吃得紧,可惜我带得少了些。”
萧齐修听见也不回头,却忍不住一声轻笑,伸手入怀也掏出一个油布包,见无人注意,右手一挥将布包轻轻抛给了林清雪。林清雪一打开,里头赫然也是几块一模一样的瓜子仁桂花糕。想到自己昨日对这道点心称赞了几句,想必萧齐修虽是背对自己却仍是记在了心上,林清雪吃了一口,感觉清甜可口,一阵热气涌上了双眸。她自小没了母亲,虽然有父兄,却也跟没有差不多,两人常年练兵打仗,少有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除了花染,又有谁记挂她爱吃什么点心。想到此处,这点心再爱吃却也舍不得吃了,眨了眨眼将眼中水雾逼了回去,细细将点心重新包好,放入怀中。
雨越下越大,众人在泥泞中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出了竹林,抬眼看去,前方竟已没有路,仅剩悬崖峭壁在雨中凝视着众人。“郡主”走了一阵,稍稍恢复了些神志,虚弱地问道:“庄主,如今可再没有瘴气了吧?”温方钦不喜她一贯的骄矜模样,不欲回答,温桐见状上前道:“郡主放心,此处已安全了。”众人松下一口气。
此时众人浑身皆笼罩在雨幕之中,雨丝虽小却密,时间久了衣物鞋袜也均已湿透,只有萧齐修的大氅风雨不侵,雨珠子落在上头如珍珠掉在玉盘上一般,只是微微一颤就滑落在地。眼见雨丝渐密,萧齐修一语不发,脱下大氅披在林清雪身上。林清雪只顾低头赶路,突觉身上一暖,抬头见状心中甜蜜不已,却想到当着众人的面须仍假装吵架,于是撇嘴道:“谁要你的大氅?我可不要。拿开拿开。”萧齐修沉沉黑眸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伸手为她仔细理好鬓边有些凌乱的碎发,道:“太重了,你帮我穿一会儿。”那冒牌郡主在雨幕中冷得浑身发颤,似一片寒风中的叶子,眼见此景恨得咬紧了牙关。
沈知站在一棵青竹下,虽也浑身湿透,却固自悠哉游哉地把玩着竹叶,不像是在遭罪,倒像是个富家公子出来赏雨的。见状拍了拍她肩膀道:“美人别生气,这样美的脸,气歪了鼻子可怎么好?”冒牌郡主闻言一愣,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鼻子,又瞥了沈知一眼,道:“胡说八道。”沈知耸耸肩,摘下一片竹叶噙在嘴边,悠闲地靠着青竹,吹了首小曲。
温方钦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雨水,见萧齐修除下大氅后身上所穿黑衣看似寻常却依旧不惧风雨,心道:“不知这黑衣男子是什么来头?东海墨鲸染一寸千金,他倒随意穿来防雨?”细细朝萧齐修打量,见他面容普通,十个人里倒有六七个能长这样的脸,只一双眸子如寒夜里的北极星一般冰冷夺目,与他目光相触,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凛。心想:“与他同行的女子既是易了容,想必这男子也不曾以本来面目示人,我又何必以貌取人”。少庄主温桐不声不响跟在父亲身边,此时也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向萧齐修的黑衣和大氅上下打量。
杜若心急,走上前向温方钦问道:“庄主,玉莲花到底在哪里?我急着要取了去救我那孩儿,否则他...他恐怕过不了今日了。”她脸色苍白,却仍自坚强站立,翁青深感佩服,道:“杜夫人她为了孩子真是可以付出一切而在所不惜,父母爱子之心当真令人敬佩。”沈知放下竹叶,插嘴道:“她叫杜若,又不是嫁了姓杜的丈夫,你叫她杜夫人真是大错特错。”
翁青自知失言,却不肯服输,细长的眼睛瞪了沈知一眼道:“你怎知她的夫君不姓杜?姓杜的女子就不能嫁给姓杜的男子么?你沈知以后要是爱上姓沈的女子我瞧你娶不娶她!哼。”沈知笑眯眯道:“我老婆姓不姓沈倒未必,但肯定不姓翁。”翁青面色涨得通红,又瞪了他一眼。沈知不以为意,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翁青朝他啐了一口,走开两步。
温方钦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雨珠子,右手食指似乎随意地向旁边一指,道:“喏,玉莲花在玉笛崖上,去取吧。”众人闻言抬头看去,只见旁边的峭壁笔直向上,头尾一般宽窄,壁色微微成青色,壁上有几个小洞整齐排列着,整个峭壁看上去果然像是一根青色的玉笛。这玉笛崖少说也又二十来丈高,顶端高耸入云,竟是瞧不真切。在云端之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丛硕大的花朵在迎风摇曳。再仔细定睛一看,花丛之中只有一朵花已经盛开,花瓣洁白如玉,花蕊却是火红,花瓣花蕊互相映衬,倒显得花瓣更白、花蕊更红了。其余花朵固自含苞待放,一朵朵雪白的花苞在风中左右摇晃,远远望去玉雪可爱。
众人被这奇美景象所迷,都还静静观赏,沈知却捏着片竹叶上前两步,抚着微微发青的下巴啧啧称奇道:“这玉莲花倒还挺美,尤其是那十来朵没开的,远看倒挺像酒酿馒头,看得我都饿了。”林清雪扑哧笑出了声,道:“沈少侠是饿了么?可你早膳仿佛吃得最多啊?”翁青白他一眼道:“你读过书么?这么美的稀世奇花你说像馒头?简直是亵渎了玉莲之美!”沈知大笑着摇了摇头道:“花就是花,玉莲也好,苔花也好,它们开或不开都是为了自己高兴,又不是开给我们看的!”萧齐修闻言难得点了点头开口道:“此言甚是。”
杜若对几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只定定看着那朵盛放的花朵,那火红的花蕊仿佛一把火,已经烧在她的眼中、她的心里。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向温方钦道:“庄主,你说吧,最后一轮比试是怎生比法?要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还在斗嘴的几个人闻言一起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齐射向温方钦。
温方钦花白的胡子在雨中微微发颤,面容却依然坚定如初,他抹了抹满脸的雨珠子,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这最后的比试再简单不过,玉莲花就在这峭壁上长着,诸位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谁先拿到就算是谁的了。”
杜若闻言脸色苍白却又坚定,抬头仔仔细细环视了周围其他人,缓缓开口道:“诸位,在下穹窿派杜若,有几句话要说。”冒牌郡主插嘴道:“怎么,想装可怜让我们让你?真是不要......”突然叱地一声,一枚金针从她面前飞过,削断了她两根秀发,吓得她跌倒在地。林清雪捏着一枚凤尾针,歪头笑笑道:“啊呀,射偏了。再打断杜姐姐说话,我下一针就好好射了。”冒牌郡主又恨又怕,却又不敢再说。温桐一语不发,走上前扶起了她。
杜若仿若未闻,却微微挺直了瘦削的脊背,继续说道:“今日在下为了小儿重疾来求取玉莲花,然虽如此,诸位谁不是为了玉莲花披荆斩棘才走到此处?故此今日比试之时请诸位务必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大家各凭本事,赢了的欢欢喜喜拿着玉莲花治伤的治伤、救人的救人,输了的,到底也痛痛快快地与诸位英雄好汉比试了一场,也算不虚此行了!在下跟随恩师学艺二十五年,只可惜天资所限,恩师的旷世绝学我也只学得了一个皮毛。等会儿若是输在哪位英雄手上,那只是在下学艺不精,并非我穹窿派武艺不及旁人,还请各位英雄海涵!”
林中其余众人见她身形瘦小单薄,所言所行却是大派之风,不禁都暗暗佩服,心想:“穹窿派虽已灭派,门下诸人豪气不减,当真不愧是武林正派!”林清雪与萧齐修对看一眼,皆是想起了无凉城中义薄云天的熊百盛师兄弟。林清雪心思一转,顿觉奇怪:“穹窿派这么大的门派怎么就说灭就灭,到底有何隐情?在无凉城内与我交手的穹窿最后一位掌门之女薛锦华却为何如此背信弃义,当真是穹窿败类。”
萧齐修第一个走上前去,伟岸的身躯在大雨中依然挺拔如故,雨滴敲打在他脸上,给他坚毅的眉眼更添几分俊美。只见他拱手道:“杜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穹窿派好门风。”杜若不意这位一向少言少语的黑衣男子会上前答话,也不禁有些吃惊,还不等她回礼,萧齐修已经退回原位,表情站姿一贯如前,仿佛不曾动过。
林清雪也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杜若施了一礼道:“杜姐姐,你们穹窿派的武功和人品我好生佩服。等会儿大家伙儿动起手来,未免伤和气,我先认你这个朋友。比试过后不管输赢,我与你喝一杯水酒如何?”杜若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绽放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阿雪姑娘客气了,咱们早就是朋友了,不是吗?”林清雪真挚一笑,点了点头。
温方钦环视左右,见其余人皆是目光温和,想必心中皆是一般想法。只有那灰袍人固自站在角落,一声不吭。温方钦上前抱拳道:“诸位英雄,那便开始吧。”诸人打起精神,看向玉笛崖上的玉莲花,齐齐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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