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大启的新国都——东都,已逐渐取代西都,成为王朝新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
而被遗留在原西启境内的西都,因地理位置偏僻,渐渐被排除在政权圈之外。
西都皇宫中,也只剩下上阳宫还有些人气。
随着今冬第一场雪花飘落,上阳宫中早早燃起金丝银木炭,淡淡的木炭香,在宫中弥漫着。
这金丝银木炭可不是寻常之物,因燃起来如金丝银花绽放般美丽,又掺杂着清香,可以说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上阳宫中,因太后傅鸢早年身染剧毒,身体底子一直不好,冬天格外畏寒,所以金丝银木炭从未断过,宫人们也常夸赞陛下孝心志诚,待太后娘娘极好。
每每听到这些赞美之词,傅鸢总是笑得骄傲又得意,连心情都会好很多。
这天,傅鸢正吃着冬日里难见的新鲜水果,看向黑衣人。
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心腹林申。
“朝中准备的怎么样了?”她一边问,一边用手帕仔细擦拭着一面铜镜,“郎中令如何答复?”
林申替她捶着背,回答说:“郎中令说,一切已准备妥当,届时他会联合十二位谏议大夫,一同上奏。”
“那就好。”
鲜红的嘴唇微微勾起,傅鸢将铜镜放回梳妆台上,然后定定地看着炭火盆,眯起了眼睛。
相比起西都的日暮西山,启朝的东都却如初升旭阳,一日繁盛过一日。
比如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大朝,就是文武百官齐聚章台,奏议国事的日子。那场面,千人俯首,万人叩拜,不可谓不隆重气派。
然而这天的大朝会,气氛却有些不对。
皇帝容齐坐在御座上,十二冠冕旒垂在眼前,遮住了他的脸庞。无波无澜的声音,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如何。
“不知郎中令这次所奏何事?谏者何人?”
一道身影从文官队列出来,身上黑青色的官袍,说明他位列九卿。
“陛下,臣有本奏!所参谏者,乃皇后容氏!”
话语落下,朝臣们纷纷垂首低眸,噤言不语。
章台中,鸦雀无声。
容齐的眼皮微微抬起,岁月的痕迹爬上他的眼角,留下些微细纹,更带来深藏不露的威势。
“说下去。”
郎中令心中一颤,但想到什么,又强行按捺下了。
“《大戴礼记》有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无子,为其绝世也。皇后容氏,忝居中宫十二年,独宠六宫却一无所出,致使我大启后继无人,朝纲不稳,此乃皇后之大罪!”
郎中令跪在地上,本意暴露无遗:“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废除皇后容氏,另纳后妃开枝散叶,绵延我大启国统!”
他一说完,身后十二名谏议大夫立即出列,跪在地上请命。
“请陛下废除容氏,另纳后妃!”
紧接着,又有近三分之一的大臣出声,应援十二谏议大夫。
“请陛下废除皇后!”
几十人的齐呼,气势很足,引来其余朝臣的瞩目。
那些跪在地上的朝臣,多数年轻气盛,初入朝堂不过两三年。混官场的时间不长,自然容易被人挑唆。
然而真正老谋深算的大臣们,却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能盯出一朵花儿来。
容齐右手轻轻敲了敲椅背,语气平平:“丞相,你觉得呢?”
丞相抬起头,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陛下,老臣年纪大了,有点耳背,好像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丞相吹去小指甲上的耳垢,看向武官首列的大将军:“大将军力壮身强,想必听清了?”
大将军莫名接锅,瞪了眼前天刚过五十大寿的丞相,大声回答:“回陛下,臣也没听清!”
这两人表了态,其余大臣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是啊,你别说,今天的风还真有点大。”
“有风就有雨,估计要下大雨喽……”
“我说我怎么有点听不清,原来殿外风雨太大……”
顿时,满朝老臣都在谈论风雨,好像今日大朝的议题,不是废后,而是未来几日的天气。
宫殿中央,跪在地上的官员们纷纷傻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全力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这种感觉可不妙。
郎中令早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连忙使了个眼色,众人立即明白了。
“陛下,臣等叩请废除皇后!”
连喊三遍,声势之大,就是再耳背的人也听得到了。
眼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台阶,就这么被踢掉了,丞相手上一用力,指甲抠重了耳朵,疼的轻轻“嘶”了一声。
老臣们摇了摇头,都不出声了。
容齐微微颔首,冠上冕珠轻响。
“皇后与朕结发夫妻,情深意重,此事容朕思量一段时间。”
下面的官员们还要再奏请,却被其他人拉开了话题,商议起赈济北境雪灾的事情来。
下朝后,容齐回到内殿,神色不辨喜怒。小荀子跟在他身边,越发小心谨慎了。
“宣国师。”
小荀子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身穿道袍的人进来了。
那人正是以前的刘方士,如今已是启朝的刘国师了。
免了礼后,容齐只批阅着奏疏,却半天不说话。
刘国师想着刚刚听到的风声,揣摩着皇帝的心意,问道:“陛下可是想问娘娘的事?”
此一问,其实是废话。这么多年,除了皇后的事,容齐就没找过刘国师。
容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朕与皇后成亲已十二年,从来椒房独宠,为何没有日月入怀?”
这问题寻常人回答不上,好在刘国师近来恶补了许多仙界的见识,才堪堪能给出答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下者举之,故神话中能与凡人男子结下仙胎的,多数是灵力低微的小仙。高者抑之,故灵力越高强、血统越纯正的女仙,就越难孕育后代。”
“娘娘这种情况,若要怀孕,父系血脉一定得强大的足以与她匹敌才行。”
可是容齐,再怎么俾睨天下,终究只是一介凡人。
刘国师偷觑了眼他的脸色,没再说下去。
十二年尝试未果,容齐心中早有预料,可他到底还是抱着一分希望:“就没有一丝可能吗?”
刘国师扯着山羊胡子,摇头:“万分之一而已。”
这渺茫的数字,让容齐沉默了。
后宫中,容舒正在翻看账簿。
这几年,国事逐渐平稳,她便极少出现在前朝,偶尔出面也是戴着后冠珠帘,倒是越发神秘了。
旁边的树下,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正在练剑。
容舒指着账簿上的一栏,嘱咐女官们:“金丝银木炭虽珍贵,可太后那里离不得。你们得及时供应,若是少了分毫,小心我饶不了你们。”
女官们恭声应了。
她又说:“还有昨日北方运来的贡梨,也记得尽快送去上阳宫。过了时日,口感会不新鲜。”
这时,女官们纷纷朝她身后行礼。
容齐点头,摆手叫她们都退下了。
“舒儿……”他从后面搂住她,亲了亲她的侧脸,“你为何对母后这么好?”
容舒微微一顿,放下了账簿:“阿齐国事繁忙,我素日里又无事,就帮着照料一下而已,算不得什么。”
容齐揭开她脸上的珠帘,定定地看着她。
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容貌丝毫未变。不似他,皱纹早已悄悄爬上脸庞,如何也隐藏不住了。
旁边练剑的男孩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过来。
“孩儿拜见父皇!”
容齐掩下心思,看向男孩:“容哲,你的剑法大有长进,可是你母后指点过了?”
容哲点点头,开心地笑道:“母后偶有闲暇时会指点一二,孩儿受益匪浅。”
容齐看了眼她,她正抿唇笑着。
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酸。
他在前朝忙事,容哲却在后宫得她指点,怎么想都不爽。
于是,容齐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懂舞枪弄棒的是莽夫。男儿志在四方,不可偏听偏学。明日起,你跟着朕去议事殿,没事少打扰你母后。”
容哲“啊”了一声,哀叹着:“可不可以不去呀?孩儿只想陪在母后身边。”
容齐更不爽了,他可时时刻刻记得,从前满朝文武都想撬他墙角的事,因此对十二岁的容哲毫不留情。
“不行。”
容舒戳了戳他的胸口,揶揄地看着他。
容齐捻起一块桂花糕,喂到她唇边。
她轻轻咬下,疑惑地问:“冬天了,怎么还有桂花?”
容齐笑着说:“今秋的库藏。”
她点点头,将桂花糕咽下。
从第二日起,大启皇宫的议事大殿里,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那少年,老臣们都认得,是伐尉之战中殉国的梁王的世子,早年间被皇后带进宫。后来,皇帝怜他孤苦,将他过继到自己膝下,由皇后亲自教养。
若不是出现在议事大殿,朝臣们都快忘了,大启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而且这人物,名义上还算得上是启朝的大皇子。
容哲的出现,如同在朝廷这个大热锅中,浇了勺油进去,一时激起火花无数。
老臣们皆知,之后的事,只怕是狂澜巨浪不可挽喽。
果然,下一个大朝会时,容齐带着容哲出现,并宣诏——立容哲为启朝皇太子。
一时间,朝野上下蜚短流长。
没过几日,朝廷里的议论平息了下来。
因为,在某次私人宴会上,皇帝的御用太医一时喝醉了,酒后胡话,言及陛下因儿时体脉受损,久病成淤肾精不畅,此生难有后代……
这消息,如长了翅膀般在东都蔓延开来,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不久,此前请命废后的近三分之一官员,先后因各种失误罢免官职。郎中令被寻了个错处,流放边地。说漏了嘴的御医,也无端端辞官,带着家人告老还乡去了。
不露锋芒的处理,皆在暗中无声进行,明面上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但这欲盖弥彰,却让人们更肯定了一点,那位御医所言,只怕皆是真话。
他们那群人,定是戳到今上的痛处,才会被毫不留情地罢免。
从此,再没有官员敢趟进皇家私事这潭浑水里去了。
至于,容齐是不是真的肾精不畅,也只有他的皇后容舒才知道。
而西都上阳宫中,此后再也没了黑衣人林申的身影。
只能看到宫墙里,一华服美妇与一白发老太监相伴。
宫墙外,禁军时时巡逻,步步警戒。
十年后,西都上阳宫越发冷清,东都皇宫却更繁华了。
东都议事大殿里,已经四十五岁的容齐,正在批阅奏疏,殿中忽然进来一个黑衣蒙面人。
容齐朱笔未停,在奏疏上写下一行端正的魏碑。
“宗政赢和宁正卿那里,怎么样了?”
黑衣人沉声回答:“正在勤练武艺,暗中招兵买马。”
朱笔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写了下去。
“时机差不多了,你去准备吧。”
黑衣人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不久,太子容哲求见。
容齐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立即引来容哲的关怀。
等他放下,容哲竟看见他的手帕上,竟满是鲜血!
“父皇,您怎么了?来人,快宣太医!”
这事很快惊动了整个太医院。
没两天,皇帝重病,急需安养心神的消息,就在东都传扬了开来。
不久,容齐命太子容哲监国,自己带着心爱的皇后,去了几百里之外的骊山行宫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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