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铃乓啷……哐当哐当……”
一阵奇特的声音,从膳房方向传来,声势之浩大,惊醒了昏睡中的望舒。
等她睁开眼,就看到一团黝黑,站在她面前,手里端着个汤碗。
“你……你是何方妖孽?”望舒指着那团黝黑,失声惊叫。
那团黑影,浑身黑漆漆的,只露出两颗明亮的眼珠,正幽怨地看着她。
“母妃……”
“小鲛人?”望舒的鼻子眉毛皱成一团,最终实在忍不住,拍着床榻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真的是小鲛人?你这鬼样子,难道也跳进老君的丹炉里去涅槃了不成?”
润玉咬牙,一时后悔自己太过心急,怕她饿坏了,做好了汤就端过来。
不曾想,她非但不领情,还哈哈大笑。
润玉连忙掐诀施法,变回一开始那个白衣翩翩、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然而望舒还是笑得停不下来。
嘲笑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只见她笑到后来,忽然捂着肚子“哎呦”一声。
原来是笑疼了肚子。
润玉连忙放下汤碗,扶好她。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面露期待,“没想到我竟有这样的荣幸,能尝到小鲛人亲手做的汤。”
润玉将汤碗端过来,将勺子递给她。
她看着眼前这汤,忍不住点点头。
“色泽莹白,香味四溢。你炖的鱼汤,从品相上来说,非常不错。”
他听了,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丝羞涩的红霞飞上脸颊。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鱼汤,放入口中细品。
“怎么样?会不会太咸了?”他目露期待。
她咽下鱼汤,舔了舔嘴唇,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色味俱佳、唇齿留香。甚好,甚好。”她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我的小鲛人,果然十项全能,连汤都做的这样好喝。”
听到夸奖,润玉连眼睛都笑了。
望舒端起汤碗,“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碗鱼汤。
看她津津有味的样子,润玉十分开心,拉着她的手撒娇。
“我也想喝。”
望舒将汤碗递给他,笑得温柔。
他也不避讳,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鱼汤。
……
“啪——”
汤碗砸在地上,变成一堆残片,四碎开来。
再看润玉,已经用手卡着自己的喉咙,一副被雷劈傻了的样子。
“小鲛人,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奇怪地问。
下一刻,他仿佛回过神来一般,飞速往殿外冲去,“噗通”一声,钻进了殿外的池塘里!
望舒不明所以,只看着他沉下水,又慢慢漂浮在池塘水面上。
“小鲛人,你没事儿吧?”
润玉狂喝了几口河水,幽怨的小眼神,再度飘了过来。
“咸死了……”
那凄惨可怜的样子,让望舒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小鲛人,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润玉把下半张脸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她。
“像……一条咸鱼……哈哈哈……”
可不是咸鱼吗?润玉心想。他严重怀疑,母妃是故意整他,才装出一副鱼汤很好喝的样子来。
“我都快咸死了,母妃你还笑。”
“没事没事,”她看着池塘里的润玉,一时乐不可支,“小鲛人,咸鱼会翻身,你会吗?快,翻一个给我看看!”
润玉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只要她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这般想着,他的神态忽然放松了。
殿外的夜明珠,幽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映在池塘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上,显得越发温柔雅致。
渐渐的,外面明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银白,点缀在池塘中,就像天边的流星,纷纷洒洒坠落在潭中。
池塘,也仿佛变得星河一般了。
望舒呆愣地看着眼前这幕,惊讶地发现,满塘的银光,竟是从润玉身上折射出来的。
原来……润玉,已然将他的双腿,幻化成一条长长的银白色尾巴。
那尾巴,她曾在他梦珠里看过。
只是梦珠里并不完整,眼下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折射着银白星光的长尾巴,微微卷曲着,一半藏在水下,一半浮在水上。
润玉一直注意她的神情,见她呆愣了,下意识就想变回人身。
可是想起她的笑,他终究还是想尝试一次。
就一次。
也许……她是不一样的。
也许……她能勉强接纳自己,接纳这个丑陋不堪的自己。
他的双手,抓着池边的石头。用力之大,连手背青筋都显露出来,手指更是深深抠进石中。
这一刻,他忐忑、惶恐、怯懦。
就像一个人,生生把自己心底最深处,那烂的流脓的疮口,挖出来暴露在阳光底下,让人随意翻看一般。
是生是死,是救赎还是地狱。
全在她一念之间。
静了半晌,他在池塘里翻了个滚,将肚皮露在上面,作出一副鱼肚翻白、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抬起头,眼眸却垂着,不敢看向她。
声音怯生生的,似乎发着抖。
“你看……咸鱼翻身了。”
良久,殿内没有声响传来。
他一用力,掌中的岩石,尽数化作齑粉。
“噗嗤……”轻轻的笑声,从殿内传来。
他连忙抬头一看,却见她侧躺在榻上,含笑望着他。
“那以后,我不唤你小鲛人,就叫你——小咸鱼,怎么样?”
便是再多的伤感,也被这声“小咸鱼”给毁了。
润玉松开手中的岩石齑粉,瞪了她一眼。
“不好!”
“为什么不好?这名字的好听程度,简直可以排在猪崽的后面,位列望月台第二了!”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精神劲儿却好了很多。
“母妃……我有句话想说很久了,”润玉的嘴角抽搐,“你取名字的水平——”
“玉儿,过来。”
她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然后伸出了双手。
“我想抱抱你。”
润玉猛地抬头看她……她还是温柔浅笑的模样,并无半分异色。
他的脸边飞起一抹红霞,扭捏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离开池塘,来到她的床榻前。
长长的白尾巴,拖在地上,好似羞涩了一般,微微卷曲起来,轻轻摩擦着地面玉砖。
她一把将他拥进自己怀里,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让我好好看看你的尾巴。”
她说着,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抚摸着他尾上的鳞片。
湿湿滑滑,冰冰凉凉,微微发光的……一条龙尾。
她的眼中水色盈盈,晶莹的泪珠徘徊在眼眶里。
“母妃,别看。”润玉想躲回月河里,心中却又升起微薄的期望,“一点都不好看。”
“胡说。”一滴泪滑落,她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鲛人尾了。”
他的身体僵硬了,心口涌上一股暖流,裹住他早已冰冷的心脏,一点一点地温暖它,唤醒它的跳动。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想吐槽。
“母妃,我不是鲛人,我的真身乃是——”
“真身是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你是你,就够了。”
她轻柔的声音传来,温热的吐息扫在耳际。润玉的耳朵动了动,渐渐变成了红色。
“从始至终,我欢喜的,便是你温润如玉、从善似水的模样。”
心脏快速跳动着,他却潸然泪下。
隐忍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在今日,彻底发泄出来。
他抬起头,激动地想要抱抱她。
“滴答——”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上,仿佛带着灼人的炙热。
他愣住了。
因为抬头,他才发现,她早已泪如泉涌。
“母妃,对不起。是不是我吓坏你了?我下次……”
他慌乱的不知所措,她却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唇。
“我太喜欢你的尾巴了。”她笑了,一如既往的明媚,只是眼中蓄着泪水。
“难道你没听过,有个词语叫‘喜极而泣’吗?”
喜极而泣是这样用的吗?
润玉歪歪脑袋,眨眨眼睛。两个尖尖的角,“噗嗤”一下,从他额头上钻了出来。
“哇!好可爱呀!”她指着尖尖角,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摸摸吗?”
润玉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脑袋抬起来,把龙角送到她手边。
她轻轻地摸着,只觉得形似鹿角,摸起来却凉凉润润的,有些像玉石的触感。
“好好摸呀!”
她笑着,在他两个角上摸来摸去,玩的爱不释手。
她发自内心的喜爱,让润玉也忍不住抿唇浅笑。
“你若喜欢,我割下来送你。”
她吓得连忙松手,眼泪都憋了回去。
“不可!”
“母妃不喜欢吗?”见她拒绝,他的眼神黯淡了,“果然,连母妃也觉得我颜色惨白,面目可憎……”
“又胡说!”
她伸手在龙角上敲了个“板栗”。
“我最爱白色了。你生的这颜色,极合我心意。你看我都喜爱的哭了,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那母妃你为何不要我的角?”初次送人礼物就被拒绝的润玉,对此耿耿于怀。
“母妃是不是因为可怜我,所以才安慰我的?”
润玉对此百般痴缠,撒娇的样子,好似她不给个说法,就是在哄骗他。
她只好轻轻揪着他的龙角,左右晃了晃。
“傻玉儿,有朝一日,你终会明白——喜欢会放肆占有,爱却是宽容克制。”
她轻轻在角尖顶上,落下一记轻吻。
“就是再喜欢你的角,我也不会以伤害你的方式拿走它,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的脸通红,眼睛却笑了起来。
那笑,仿佛亿万星辰般明亮,又似千年酒酿般醉人。
“母妃的意思——您竟是爱着我的吗?”
他握紧她的衣袖一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她点头,笑得温暖和煦。
“玉儿这么好,母妃当然爱你呀。”
她答得肯定。
润玉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好像要满满溢出来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很想做点什么。
下一刻,他突然用长长的白尾巴,将床上的她卷起来,带进河底。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个地方。”
他卷着她飞速游着,很快来到暗林深处的池塘下。
这熟悉的夜明珠,和隐约闪着光的洞口,不就是润玉的藏宝洞吗?
他松开她,变回人身,站在洞口那儿,含笑看着她。
“要……进去看看吗?”
她一头雾水,疑惑地回答:“我不是进去看过吗?”
还不止一次。
润玉脸上的笑意卡住了。
他不再问她,而是拉着她的手,拖她进了藏宝洞。
“你看这颗冰钻,好看吗?”
“嗯嗯,好看。”
“冰钻极亮,我把它镶在墙壁上,晚上的时候……”
她坐在一堆宝石上,撑着下巴,听他滔滔不绝地介绍每个宝贝。
还是头一次见玉儿这么多话,可惜她只想打瞌睡。
正在她眼帘半阖之际,润玉终于说完了,侧头来看她。
“你喜欢什么?我全送给你。”
她看着他,想了想,摇摇头。
“玉儿你好不容易攒的老婆本,还是留着以后送给水神长女吧。”
她打了个哈欠,从宝石堆里艰难地拔出脚来,往洞外走去。
半晌,身后没有动静。
她回头,见他站在原地,神色失落。
她只好走回来,牵起他的手,一起往河面而去。
“好玉儿,别难过了。若有一日,我想要什么,再问你要可好?”
他勉强点头。
“说定了,母妃若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告诉我。”
“好,一言为定。”
两人说着,背影渐渐消失在寂静的月河底。
————
夜晚,幕布似的天空,被乌云遮盖,偶尔几颗星星绽放着微弱的光芒。
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娘娘,天凉。”纤阿拿来披风,替她披上。
她握紧肩上披风,眺望着窗外。
那是偏殿的方向。
“三百年的自欺欺人,今日终是到了头。”
她的背影清冷孤高,话语幽幽:“三万年前,鲛人族就已灭绝,怎么可能还有遗孤……更何况,是一尾白鲛。”
纤阿知她心事,遂安慰道:“昨日之事不可追,娘娘要看得长远些。”
“你说的是。”她点点头,“诸事未成,谈何追忆。”
纤阿见她振作,举步欲离去。
临出殿门时,纤阿突然想起盘桓心中许久的问题。
“娘娘,若您一开始就知道大殿不是白鲛,您还会全力护他吗?”
这个问题,让殿内静默了。
许久,她说:“我曾问过天帝,得知玉儿生母乃是一条红龙鱼。”
“金龙与红龙鱼,如何生出了一尾白龙?”
闻言,纤阿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蓦然睁大。
“所以纤阿,”望舒转过身来,脸色有些清冷,“再有下次,我必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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