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望月台。
“娘娘,您终于醒了!”
纤阿的声音响在耳侧,望舒缓缓睁开眼睛。
“小鲛人呢……”她的声音嘶哑,仿佛破了洞的风箱,听得人直难受。
纤阿悄悄转身抹了抹眼泪,才回答道:“大殿下在月河里,好着呢。”
“我去看看他。”
望舒说着就要站起来,却因身体一时剧痛,而忽然倒下。
纤阿连忙扶住她:“等您身体好些,再去看也不迟。”
她摆摆手,又颤抖着站起来。
“你不明白……小鲛人看似纯善温润,其实心思敏感的很,容易钻牛角尖。镇压百年不得出,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纤阿知道她的脾气,知道劝不动,只好扶着她起身。
路过梳妆台时,望舒看见铜镜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如同女鬼。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纤阿,你且施道法诀,让我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纤阿的眼泪又落下。
望舒艰难地抬起手,擦去她的泪水。
“好纤阿,知道你担心我。放心,我看完小鲛人,回来就好好养身体。我的事,你不要告诉小鲛人。”
纤阿“嗯”了一声,手间银色灵力翻转,一个法诀下去,望舒瞬间变成从前完好的模样。
只是她俩都知道,这份完好,只是表象。内里的她,早已千疮百孔。
“娘娘,至少让我扶您下去吧。”纤阿说道。
望舒点点头,这次没再拒绝。
月河上,河水自动分开,露出一条可供直行的道路。纤阿扶着她,缓缓走了下去。
水下幽深晦暗,但百年来,镇水盅聚起四方水灵。如今月河中已是鱼群穿梭,水草悠悠,美不胜收的景象了。
可惜望月台地界何其大,当初小鲛人挖洞时,弄出这九曲十八弯的江河,倒叫她们如今好找。
忽而忆及从前那个藏宝洞,望舒便让纤阿带着她,往暗林深处的一个池塘赶去。
越靠近藏宝洞,夜明珠越多,周围光线越发亮了。
等找到藏宝洞,进入最深处,果见一道白色身影躲在里面。
她脱离纤阿的搀扶,缓缓来到他身边,唤道:“小鲛人?”
润玉将脸藏在手臂间,就是不看她。
“怎么,可是生我气了?”
他的身躯动了动,脑袋却不抬起来。
“百年前那件事,你与旭凤都有错。将你镇压河底百年,你是不是不服气呀?”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冰冰凉凉的,摸起来很是舒服。
他微微一动,很快又没动静了。
“唉,也罢。看来你不愿理我,那我走了。”
说完,她起身往外走去。
才走没两步,一道白影忽然从身后冲来,一把从背后抱住她。
嘶……
望舒心中痛呼,只觉得被他搂住的地方疼极了。
她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她却赶紧擦去。
“怎么了,不是不愿理我吗?”
润玉将头靠在她背上,眼眶红红的。
“你一百年都没来看我……”
他的双手抱的越发紧了。
“轻点。”她忍不住开口。
润玉放松了些许力道:“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把我一个人关在水里,我每天只能和鱼儿说话。”
“你知道吗,一个人呆在水里的感觉,好可怕……”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对孤寂的恐惧,让望舒很是心疼。
可眼下,比心更疼的,是她的身体。
此刻,她的手已经开始打抖,只是纤阿的法术支撑着,一时才没暴露出来。
但再待下去,必定原形毕露。
将腰间的双手掰开,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鲛人,你真的知错了吗?”
润玉连连点头。
望舒却瞪了他一眼,装作生气的样子:“我看未必。在真的想清楚之前,你就待在河底,哪儿也不许去。”
说完,她朝纤阿使了个眼色。
纤阿连忙过来,不着痕迹地搀扶住她,往水面走去。
“母妃,我真的错了……”
润玉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望舒却不再回话,毫不犹豫地离去了。
她离去的背影,一瞬间与许多人重叠。
父帝……母神……还有很多很多人……
好像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会远离他,抛弃他……是他做的不好吗?
润玉眼眶微红,一滴泪从脸颊上滑落。
“不!母妃不会抛弃我的!母妃不会的!”润玉捂着胸口,嘴里反复呢喃着。
在她的背影快消失的一瞬间,润玉连忙追了上去。
他想求母妃,不要抛下他。以后,他一定听她的话,绝对不再闯祸了。
但他来晚了一步,因为月河水面,已多出一道结界。
以他如今的修为,可以轻易打破这层结界。
可是结界上闪烁的银色,告诉他,这是母妃设下的。
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唯恐她一怒之下,将他赶出望月台,再不见他。
因此,润玉只能顺着月河,追着空中两道身影,飞速往前游去。
一路追来,润玉敏锐地发现,母妃的姿势有些不对劲。
纤阿搀扶着她,而她双手环抱自己,似乎在浑身打颤。
隔着结界,润玉看不太清楚。
没想到下一刻,她突然身形不稳,从空中跌了下来。
“娘娘!”纤阿惊叫,连忙接住她,落在月河水面上。
润玉也赶紧跟着游了过去。
靠得这样近,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母妃,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仿佛重伤在身!
“啊!”
他睚眦欲裂,体内充盈的灵力爆发出来,一下子将遍布月河上的银色结界打破了。
纤阿捂着胸口,嘴角沁出鲜血。
纤阿瞪了他一眼,说:“大殿下要出来说一声即可,何必打破我的结界,让我受这反噬之力?”
“纤阿姑姑,你快告诉我,母妃怎么了?”
润玉走过来,将望舒搂在怀中,脸上满是焦急。
“先回去再说。”
润玉点头,抱起望舒,飞速往主殿而去。
主殿里,望舒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纤阿拿出一颗珠子,看向旁边的润玉,心中想道:反正主上只是不让她告诉大殿下,又没说不让大殿下自己发现。她这么做也不算违背主上命令。
想到这儿,纤阿也不赶他走,任由他留在殿内。
接着,纤阿运转灵力,缓缓将珠子靠近望舒。
一道道金红色的火光,从她体内飞出,钻进珠子里。
昏迷中的望舒,立即辗转反侧起来。她额上的汗水流淌成小溪,唇畔间歇地发出疼痛的低喃。
“母妃……”
润玉跪在榻前,想握住她的手。
却见她本能地躲开后,捂着被他握过的地方喊疼。
即使是一瞬间的接触,他也发现了,她身体如火烧般滚烫。
“大殿下还是不要碰娘娘了。此时您的触碰,对她来说,就像生生搓掉一层皮般疼痛。”
纤阿说着,哽咽了。
“被火烧时疼,烧伤后的治疗却更疼!娘娘她此刻,怕是连呼吸都是疼的。可她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河底看你!大殿下,你还有何资格质问娘娘,说她不去看你!”
纤阿的话,就像一阵惊雷,砸在润玉耳边。
他愣愣的,想碰望舒,却又不敢。
“母妃到底怎么了?”
纤阿别过头不看他,只说:“娘娘不让我告诉你。”
“此话何意?母妃的伤,与我有关?”润玉何等机敏,一下就猜到关键。
润玉还要再问,纤阿却不肯多说,只专心催动珠子,将望舒体内的滚油之火转移出来。
如是再三,今日的业火,算是取完了。
剩下的,只有以后再取了。
润玉一直守在望舒身边,只听到她一次次地喊着疼。
可他却连触摸她都不能,只能用水灵力轻轻敷在她肌肤表面,替她减去一丝半点的灼痛。
三天后,望舒眉头紧皱,轻吟一声,眼看就要醒了。
纤阿连忙将润玉赶回月河,叮嘱他不要露面。
主殿里,望舒已经坐了起来。
“小鲛人呢?他可还在河底?没出来找我吧?”
纤阿端着汤药进来:“娘娘开口就是问大殿下,怎么不见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
这药甚苦,望舒一喝一大口,倒是半点没有异色。
“别看他从小乖顺懂事,其实骨子里敏感脆弱的很。”
望舒端起碗,一口喝完了药,笑了笑。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压抑自己,黯伤在心,又从来不说。我不让你告诉他,就是担心他钻了牛角尖。”
纤阿却摇摇头:“娘娘多虑了,大殿下并不脆弱。他若知道其中缘由,只会愤而反击,真正变得强大起来。”
望舒喟叹一声,微微闭目,似是又要陷入沉睡。
“自古有谁生而强大?不过是千般折磨,万般苦楚锤炼出来的。我总不忍见他如此,我只愿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纤阿也忍不住叹息了。
“娘娘为救回大殿性命,与天帝进行交易,亲手交出二十八星宿。为保他毫发无损,代受万道业火焚身、半生修为散尽之罚,以平息天后怒火……”
“您为什么不替自己想一想?从此以后,您就只能任天帝拿捏,再无反抗之力了!”
纤阿声声切切地追问,望舒不是没听见。
只是她亦不知,该如何作答,遂闭上眼睛假寐。
纤阿无奈,只好端着药碗离开了。
退出殿外,却见润玉站在那儿,眼眶微红。唇间,被他自己咬出的齿印,已然暗红结痂。
他的衣襟,已经湿透。
看来,他在外面很久了。
纤阿摇摇头,从他身边走过。
“别让娘娘知道,否则她会难过的。”
说完,纤阿离开了,留下润玉独自待在原地。
别让她知道……知道什么?
知道她手中权柄旁落,万道业火焚身,半生修为散尽?
知道他所有的安然无虞,都是她用伤痕累累换回来的?
这一刻,他才明白。
原来……天界,从来都是那个森凉可怕、勾心斗角的天界。
原来,所谓的父帝、母神,从来都把他当做逼迫母妃的棋子。
原来,几百年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前方,替他撑起了一片天而已!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眼神仿佛浸染在无间炼狱中,漆黑晦暗的看不见一丝光芒。
“咳咳咳……”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纤阿……”
润玉漆黑的眼眸深处,逐渐泛起一丝亮光。
那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缓缓驱散了黑暗的阴霾。
“母妃。”他念叨着,仿佛这是他唯一仅剩的宝物。
他走进主殿,跪在榻前。
望舒见进来的是他,连忙擦去嘴角的血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小鲛人……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留在河底……咳咳……好好反省吗?”她捂着嘴低咳,尽力将喉间血腥咽下。
润玉将她的手打开,果见掌中一片猩红。
望舒急了,连忙把手藏进袖中。
“母妃你也真是的,要不是纤阿姑姑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润玉小心擦拭着她的嘴角,神色温和,仿佛没发现她一瞬间的紧张和僵硬。
“原来你修炼出了岔子,险些走火入魔。”
“额……”望舒眼珠子转了转,“纤阿是这么告诉你的?”
润玉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
“不然母妃以为呢?”
“没,没什么……”她暗自松了口气,眼神下意识躲闪,“我都说了不让她告诉你,这有什么好讲的?”
他不说话,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润。
她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什么……”她有些结巴,指着外面说,“我饿了,你快去给我找点吃的来。”
颐指气使的样子,一点不像个重伤之人。
润玉却觉得,她这样子,真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小尖牙、粉爪爪,刚出生两个月,只会喵喵叫的那种。
“母妃想吃什么?”他淡淡地笑着。
莫名觉得他的笑,让她头皮发麻的望舒,声音都打着抖:“桂、桂……圆、圆?”
他脸上的笑没了。
“桂圆上火,母妃病中不宜多吃。”
这下,望舒不但头皮发麻,连寒毛也跟着颤栗了。
总感觉,小鲛人好像有点可怕。
她连忙改口:“那我能吃什么?你随便从别的膳房里弄点来吧?”
润玉这才点头,拍拍她的脑袋,转身离去了。
她摸着自己的脑袋,有些呆愣。
她这是……被小鲛人拍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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