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中变故发生的同时,木雁院中,唐虚站在院墙边一棵石榴树下,正对着一只水缸。
那水缸中间原本什么都没有,后来是言双让人从宫中弄了莲花来种上,紫色的,花叶挤着开了一缸。
唐虚像是闲得无聊了,低着头在莲叶中间寻找间隙,似乎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模样,却只看见一条细鱼游过。
他心里装着事,看什么都看不真切,于是自己的倒影忽然出现在水面上时,他一时未曾反应过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发现原来是风吹开了莲叶。
“大师兄……”他喃喃了一句,并不曾发觉自己话里浓重的眷恋。
片时,有什么人像是在接他的话,“啧”了一声,嘲讽地问:“你怎么到了如今还这样惦记他?”
“谁?”唐虚猛地一惊,起身朝着四下看去。
然而院子里头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他以为自己是听岔了,按了按狂跳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方才那声音再次响起来:“守白,你可是在想你大师兄?”
这一次声音大了些,唐虚听得清清楚楚。
若说方才有听错的可能,这一回却断断不会,那声音喊的就是他的字。
“谁?”唐虚喝道,“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那人悠悠地笑起来:“你怎么回事?”
唐虚着意听了听声音的来处,发现竟是在水缸中,他急急朝前两步,扒拉开莲叶,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没有其他东西。
他正要起身,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却忽然一笑,开口了:“你怎么还在想你大师兄?”
唐虚悚然,立时掐诀:“何方妖魔?!”
他回手朝着水面一击,哗啦一声,水花高高溅起,泼洒得到处都是。
然而不过转瞬,水面已平静下来,那属于他的倒影依然在对他笑:“我不是妖魔,你怎么能伤害到我?”
“那你是谁?!”唐虚横起眉毛,厉声问。
倒影低低笑了好半天,似是嘲讽,似是癫狂,一张属于唐虚的脸扭曲无比。末了他幽幽道:“我便是你啊,守白,你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么?”
唐虚一怔,心觉这声音的确有些熟悉,但人听自己的声音总是不真切的,他于是抿唇不言。
那倒影却丝毫不在意他的怀疑,只瞧准了他不再出手这一点,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是不是已辗转反侧想了许久?”
“想什么?”唐虚声气有些不稳。
倒影慢悠悠道:“你明知故问。你自然是在想唐家是怎样落到这种下场的,你父亲是如何没的,还有唐想和两忘院中其他人,他们究竟为何而死的。你现在去隔壁看看,那离火烧灼过的地面有多荒凉,如今天下间能用离火的还有谁?你猜猜,他是真的无意,还是自欺欺人?”
唐虚一脸空白地摇摇头,后退了几步,快速地解释:“我父亲身中人魔蛊,他为救整个唐家庄自绝而亡。唐家庄到如今不过是气数已尽,想想是为救我而死,那离火和屏障都是大师兄出门之时留在宫中的,因了学宫中或许有妖魔,他怕我受伤害。”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一句时,几乎是没吐出字来。
那倒影静静听完,笑得止不住,最后笑得累了,喘口气才问:“我只是让你猜一猜,又没让你告诉我。你自己相信便好了,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唐虚一怔,心里骤然惊惧起来,不敢再开口。
倒影邪气地笑:“你说了这么多,可也想听听我看到的事情?”
唐虚闻言慌张地一退再退,最后几乎挤到了墙角,他伸手捂住了耳朵,咬紧了牙,狠狠道:“你是妖魔,我不会听你说话的,我不会!”
倒影幽幽叹息一声,仿佛在可怜他:“那么我先与你讲一件事,这事情若是应验了,你再选择信我还是不信,可好?”
唐虚尚且不曾作出回应,那倒影已开口了:“你大师兄就要抛弃你了,因为天下将倾。”
道场中。
就在白敛一句“地动山摇”之后,幻境当真开始震荡起来,在有鹿的呼喝声中,渐渐有人开始意识到周遭情状不对头。
冥鸿匆匆转向唐青祝:“幻境不稳,怕是造幻境的人出事了!”
合欢惊道:“白族长!”
白敛腾一下站起:“该怎样破开幻境?”
这几句过后,场中骤然乱了起来,祭台那边的谢云阙正在大声喊着什么。
冥鸿声音压得很低,在唐青祝耳边急促道:“若是幻境塌下来,怕是大家都要困于此处直到死了。”
唐青祝一怔,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影子。
他抬头,瞧清原来是合欢飞腾到了半空中。
她手里现出六合扇,掐诀的同时猛地一展,扇骨纷纷化成白亮的光,瞬时拢起一方屏障,堪堪将整个道场中的人罩入其中。
屏障外的一切还在震动,里头却骤然安稳了下来。
“傻丫头。”有鹿也看清了她的动作,低声说了一句。
冥鸿喊:“师父。”
唐青祝看他一眼,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叮嘱白敛:“这头交给你了。”
白敛面色肃然,极快地点了点头。
冥鸿轻飘飘地看了有鹿一眼,一跃而起。
唐青祝紧随着飞身而上,喝了一声“丫头”,合欢手腕微微一折,二人自屏障中被扔了出去。
屏障再次合拢,唐青祝反手一握,远处一片树叶飞来,在他小臂之上轻轻划过,鲜血顿时涌出。
冥鸿皱了眉,他见那鲜血涌出,心疼的同时,喉头忽地涌起什么渴望来,连自己都不曾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抓住唐青祝的手,在那伤口处吸吮了一下。
唐青祝一怔,并未多言,只道:“来。”
冥鸿立时起身,那鲜血这一回却并未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看样子是因为没有阵法。
“能破么?”唐青祝皱眉。
冥鸿飞速敛回思绪,道:“试试。”
他自然而然地抬手,在唐青祝手臂上点了一下,将鲜血用决拢起,抹到了青冥剑身上。
青冥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刻,那血液碰上剑身,转瞬便消失了。
唐青祝愣了一下:“这……”
冥鸿显然也有些不解,方才动作之时也未曾多想,此时便有点仓惶地看他一眼。
“快来。”唐青祝催促道。
冥鸿点点头,飞腾而起,青冥在手中旋转一个周天,大开大阖之间,直接使出了一招九万抟风。
周遭仿佛拢起了另一把扇子,每一根扇骨都是一缕剑气,坚不可摧,又锋利无形。
冥鸿暴喝一声:“破!”
那剑气如铺地卷风,自四面八方扶摇而起,直直撞向了正中央的祭台,暴风过去,合欢的屏障微微摇了一摇,周遭幻境依然在飞速摇动,甚至道场边缘的围墙都有些模糊,像是摇摇欲坠了。
只中间被护住的那一块是稳的。
“没用?”唐青祝问。
他呼吸有些紧,若是幻境就此坍塌,首先被埋的就是冥鸿和自己,其次便是合欢,而后是她那六合扇下头的天下修道者。
唐青祝往下扫了一眼,见纪堂在六合扇下看了自己一眼。
就在此时,白棋的声音忽然从祭台最那头的观楼之上传来:“子告!”
唐青祝立即懂了,正恨自己早没想到之时,白棋急急道:“让冥鸿朝着观楼这边来!”
还没等他再开口,白棋又道:“他现在听不到,只有你!快!”
唐青祝不敢再耽搁:“观楼!”
方才在道场中也曾议论过这话,白棋想必是在观楼之上,此时听唐青祝一说,冥鸿也不多问,只立即又往上腾去。
青冥势起,冥鸿这一回却并未用强劲的招式,而是用了一招最基本,却也最为直接的决浮云。
这一招出手,所有灵力都集中于剑尖之上,剑气势如破竹,如同一道凛冽白光,直直击向空无一人的观楼,而后只听得一声爆裂声——
那剑气如同一朵烟花,散在了观楼之外。
转瞬之后,观楼里头的场景显露出来。
白棋正端坐于中央,膝上放着伏羲琴,他手指拨动着琴弦,身姿尚稳,整个人却像是从血池中被捞出来的。
就是唐青祝抬眼看过去的这一瞬,他身边一道透明的屏障被彻底破开,冥鸿招式中的剩余剑气撞上一个黑影,那黑影瞬时散作了雾气。
琴声带着一丝颤意,二人心下顿时了然。
现下这状况,必然是白棋在用琴声制造幻境之时被人攻击,他受了伤因而幻境不稳,但是他却不能停下还手,因了他若是骤然停下,曲子不曾收尾,那幻境兴许便永远是幻境了。
黑影消失的后一刻,唐青祝和冥鸿已抢身到了观楼之上。
白棋今日穿的并非学宫中的梅染长袍,而是那从前在望仙镇所惯常着的一身白袍。
那白袍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全是血,白棋脸上的表情却是淡然无比,一张脸依然那样温和沉静。
还如初见那般,像个有礼有节的青年读书人。
唐青祝怔怔,忽然想到他其实不会术法,也不知他是怎样支撑到此刻的。
冥鸿一把捏住了唐青祝的肩头,手收得极紧。
白棋手下一曲还未终了,二人不敢打搅他,生怕那幻境塌在半中央,只一动不动地护在他身边。
唐青祝回头去看,见合欢的六合扇还是稳稳罩着整个道场。
一曲终于颤颤巍巍要收尾,唐青祝和冥鸿屏住了呼吸,都半跪了下去。
白棋终于高提了手,琴弦犹自在空中震颤不已。
“白族长!”唐青祝轻声喊。
白棋已是气若游丝,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一张纸,他终于是看向二人,小声道:“青溪……这一盘棋你信便是真,不信才是假。”
这话来得突兀,二人俱是一怔,正待要问,白棋却悄然闭了眼。
与此同时,白敛像道横冲直撞的光,几乎是滚着飞入了这观楼,他扑跪在白棋面前,哭嚎着喊:“族长!”
听到这一声,唐青祝才忽然觉出疲惫,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冥鸿慌忙抬手把住他肩,他背靠着冥鸿的胸膛,二人互相支撑了一下。
下头道场中的幻境彻底破开,露出原来的祭台面目来。
众人面面相觑,尚且反应不过来,合欢手一挥收了六合扇,那扇面收拢时掀起大风,将她袍角吹得猎猎作响。
言双盘坐在祭台之下,面色怔怔。
所有人中只有有鹿姿态闲闲,好似在围观一场大戏。
在一瞬的慌乱之后,谢云阙立时洞悉了所有,他掐了诀正要朝着观楼而去,道场外突地跑进来一个天一阁的道人。
那人丝毫不避忌场上众修道者,大声道:“太子殿下!京郊突现妖人大军!”
还没等场上掀起风浪,另有一人飞掠而来,扑到祭台边跪下:“太子殿下!人魔!人魔来了!”
这一切都显得太过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观楼之上,白敛将浑身是血的白棋抱在怀中,颤抖不止。唐青祝和冥鸿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化不开的惊疑。
观楼之下,整个道场在一瞬的沉寂过后,彻底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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