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合欢也飞掠而来,师徒三人心神都还没归位,忽然听得后头白敛一声压抑着的惊呼。
唐青祝猛地回头正好见到,白棋在他怀中瞬时消失了。
“族长!”白敛嘶吼一声,那具身体的消散却已无可挽回。
冥鸿立时朝前一步,伸手一捞,如同那日从冽消失一样,他在迷茫之间,只捞着了一缕清风。
转瞬即逝。
从冽说过她只是一口气,因而消失之时什么也不剩。然而白敛手中却留下了一件染血的白袍。
冥鸿仓惶地回头看了唐青祝一眼,唐青祝忙把住他肩。
白敛僵跪在地,此时忽然往前一扑,将那袍子抱在怀中,扑在了地上。
合欢眉心笼罩了一层乌云,她见状匆匆上前,跟着跪在了白敛旁边,轻轻去碰他的肩膀。
白敛却保持着跪扑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合欢有点急了,伸手去掰他肩膀:“白敛?”
白敛顿了顿,趴在地上转头看她,他满脸都是泪,却一点声气也没发出。
想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平静又汹涌的神情,几个人都惊了一下,合欢强硬地将他拉了拉,回手抱住了他的脖颈。
白敛呆愣了片刻,将额头抵在她肩下。
合欢拍拍他背,着急道:“白敛,出声!”
过了好半天,白敛肩膀耸动了一下,终于是号啕起来。
唐青祝先前一直有些不太喜欢白棋,今日目睹了这样仓惶的一出,他却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转头见冥鸿一双眼睛通红,唐青祝猛地想起曾经在洞天中窥探到的真相。
冥鸿是前世江国的大巫,那么他是白冥族的人,此时即便不知道白棋就是自己的族长,想必也会有同族之间的感应。
他念及此处,心尖一疼。
这样久的时日了,自己竟也不曾告诉过他,那先前日日都能见到的望仙镇居民,全是他的族人。
唐青祝眉心微微皱起,把住冥鸿脖颈往下一拉,在他背上拍了拍。
冥鸿其实不懂自己的心绪从何而来,只是顺从地低头,把脸埋在他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道场中吵得厉害,修道者们纷纷将谢云阙围了起来,有人揪着不停问怎么回事,有人要求立时离开学宫回山。
谢云阙在人群中沉默许久,末了道:“诸位道友稍安勿躁,我一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太子殿下说得轻巧,若真是出了人命,你拿什么交代?”有人喝了一声。
谢云阙冲那人笑了一下:“拿命。”
他这一句说得轻,众人却忽地安静下来。
谢云阙扬扬手,手下人开始打点,各门派的人渐渐疏散,这观楼之上竟一时再无人注意。
言双自从上次那事之后便与青溪派少来往,此时也只是站在下头,远远望过来。
谢云阙将这边的事情稍作安排之后,立时带人去了京郊,最后整个祭台边只剩下有鹿和言双二人。
有鹿脸上的神情一直那样淡淡的,一点端倪也窥不见。
许是见无戏可唱了,他拢起折扇,远远朝着唐青祝示意了一下,转身出了这道场。
傍晚带着伏羲琴回到木雁院时,众人皆是疲惫不堪。
刚刚跨进院门,唐虚便已迎了出来,匆匆道:“我听说道场的事情了,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准备去找你们呢。”
白敛怀中一直抱着白棋的衣袍,神情恍惚着,自顾自地朝屋里走去。合欢便跟了上去。
唐虚看着那二人背影,回过头来一脸担忧。
唐青祝朝他摇摇头:“事情太蹊跷了,先休息一晚,明日等凤歌的消息来再从长计议罢。”
“是要起战火了么?”唐虚问,“学宫是不是要散了?”
唐青祝敛眉:“不知,应当不至于,这消息来得仓促,什么人指挥的人魔,人魔有多少,还有那妖人大军从哪个方向来,种种情状没一个清楚的。现下暂且得等着。”
冥鸿问:“师父,若是真的起了战火,我们是不是也要去?”
唐青祝忖道:“按理说修道者在凡世之外,是不该插手人间事的。但是五百年前可不就是混战么?最后还几乎变作了修道者之间的战事。我琢磨着一回总不至如此。运国统一天下这样久了,并无强国相争,周边小国皆是臣服姿态,也不曾听闻哪国有什么势力胆敢与运国抗衡的。”
唐虚却道:“说不一定。”
“嗯?”唐青祝听他这话说得笃定,抬眼看他。
院中灯笼光暗,却依然映照出唐虚面色苍白,他小声道:“许是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倾覆天下呢?也许并不仅仅是人间事,也有修道者参与其中,这势力可能是被掩藏起来的,妖人和人魔,不都是邪道么?而且前头已有过净一道之事,这门派一开始可不就是打的这种主意?”
“但是有鹿在学宫中,外头的事情也已经抹干净了。”冥鸿道,“而且有天一阁在,人魔的事特殊些,天一阁也许短时间内捉不住影踪,但若要进攻运国,那妖人大军数目不会少,什么人能用术法藏得住这样多的军队?”
“外头的事情是抹干净了,”唐青祝沉吟片刻,忽觉唐虚说得对,“但是抹得太轻易了,关键就是人魔。”
冥鸿张张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却换了个话头:“为何这样久了,从未见过谢大哥的父皇?”
唐青祝本想说开坛祭天那日不是见过么,但是念及当日情景,他突然有些犹疑了。
这运国瞧上去倒像是无人作主似的。
总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当下再无话可说,末了唐青祝望了望天上的明月,道:“回房罢,歇息好了才有精力应对意外。”
夜已深,唐青祝躺在榻上,冥鸿去白敛那边瞧了一眼,进了屋道:“想是伤心累了,已睡了。”
唐青祝点点头,朝着他伸了手。
冥鸿褪了外袍躺下去,蜷着身子将自己塞进了他怀抱中。
唐青祝侧过身来,凑近了,在他唇边碰了一下却不让开,轻轻蹭着,问:“你在想什么?”
冥鸿也往前压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师父,我心里头不知怎么的,一直想着那望仙镇。我总觉得白族长……白族长虽有些深不可测,刚开始也瞒过我们,但他实在不像……不像是那种将镇子抛下来宫中求取功名利禄的人。”
唐青祝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个。”
冥鸿叹一口气,抬手摸摸他心口,好半晌才再开口:“师父,我觉得这里有点疼……不是,疼得厉害,闷闷的。”
唐青祝心疼地搂紧他:“是为了白棋难过么?”
冥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师父,其实学宫里的一切,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妥。那膝琴在白族长手里,又被当作言双的嫁妆,为的是不是让大家都集中起来,以幻境为手段来试艺?”
唐青祝应了一声:“继续。”
“今日那幻境,”冥鸿忖了忖,“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每一次道场集会,我们都身处于生死的边缘。”
唐青祝闻言皱了眉,忽地便反应过来了:“伏羲琴在白棋手里,我们先前都参与过好几次修习,对他已是十分信任,若是不存警惕之心任由他引导,兴许某一回集会不是存思,而是被带入幻境……”
他说到此处猛地放开冥鸿,一下子坐起身来:“白棋想杀我们简直轻而易举,其他人想杀我们也并不难,若是直接推倒幻境或者像今天这样杀了白棋,我们的神思被困在幻境中,也许一辈子便醒不过来了!”
冥鸿跟着坐起来,他方才只是想到这里,被唐青祝这么拆开一说,他心头忽地凉飕飕的。
他慌忙抱住唐青祝:“师父别激动,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即便是真的,我们也一定能破开幻境的,就好像今天。”
唐青祝僵直着身体:“冥鸿……天下修道者聚集于此,白棋手里那膝琴,完全是有能力将所有人杀死在睡梦中的。而且那膝琴是被我们带出世的!”
冥鸿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看着唐青祝背后的一片虚无,听到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现在依然在幻境中没有醒来呢?”
话音落下,冥鸿狠狠打了个寒颤,他抱着唐青祝的双手收得死紧,好像是在确认他的真实。
末了他小声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
唐青祝沉默半晌,道:“今日白棋为何出事?定是有人要趁着我们都在幻境中时杀了我们,但那人没想到白棋竟然能支撑到你破开幻境。今日是白棋救我们一命,但是想让大家死的人绝对不止一个,极有可能这学宫建起来,为的就是便于杀戮。”
他说完这一句又停下,沉默便如同黑暗,逐渐漫上来包裹住了二人。
在这一刻,没有距离的二人都不知对方所想,只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的股掌之中,这种处境比漂泊于无边海上更让人心慌。
未知果真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唐青祝忽地觉出了虚妄来。
正在愣神之时,冥鸿道:“师父,你抱抱我,抱紧一点。”
唐青祝猛地回过神来,感受到了冥鸿的体温,而后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了。
他就像是个溺了水刚被捞起来的人,大口大口地喘了几下气,垂在身侧的手挪上去,紧紧回抱住了冥鸿。
就好像只除了冥鸿,除了冥鸿这世间的一切都虚无起来。
冥鸿是他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没关系,”冥鸿在他头顶亲了亲,声音沉沉,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然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没关系的师父,就算还在幻境中也不怕,抱着我就不用怕。我是真的,我就在你身边,我绝对不会放手的,你也不要放。我们什么都不怕。”
唐青祝脸颊牢牢贴在他颈侧,闭着眼点了点头。
半景,他平静下来,问:“你想想我们是怎样发现幻境不对的?你堪破幻境的能力不算数。”
冥鸿想了想:“先是我们觉出打擂台选驸马太过仓促,有些草率,而后……而后是有鹿提醒了我们!”
唐青祝皱了眉:“是了,有鹿提醒了我们,就算你不确认,他依然知道那是幻境。”
冥鸿忖道:“这有鹿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知。”唐青祝道,“不过总觉得他对我们不算有恶意,特别是对合欢,兴许因为我们青溪派一半都是妖修,与他是同类。”
冥鸿道:“师父,白族长是不是还给我们留了什么线索?”
这一句出口,唐青祝鼻尖登时酸了。
白棋入了学宫之后言行不合常态,也不答应唐青祝见面,许是因了行事不自由,定是有人要他在合适的时间杀掉所有修道者,他被逼无奈只得遵从,却又在最后一刻不愿就此染血。
对他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人来说,牵挂想必是不多的,能要挟他的事物便更少了,那必然就是望仙镇了。
“望仙镇……”冥鸿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声音急切,“望仙镇是不是出事情了?”
“不,不一定。”唐青祝道,“你想想此事的矛盾之处便知,白棋其实是能同时保住望仙镇也保住我们的。”
冥鸿惊了一下:“有一种情况!”
唐青祝接口道:“是,有一种情况,便是要挟他的人起了内讧,或者本身就有两股势力。那人要他杀学宫中的修道者,他本来要做的,这一回却是为我们而死,只能说明行动的时机还未到。许是中途出现了拦路虎,迫不及待要在这个时刻杀了我们,正好给了他以死守节的机会。”
“这势力此时出现,是不是有些过于蹊跷了?”他问。
冥鸿闻言缓缓吐出话来:“杀了我们,再以人魔进攻,天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了。宫中绝对有运国的叛贼,这叛贼还对学宫十分熟悉,因了他知道白族长的本事。”
这一番话下来,唐青祝觉得自己基本能将事情理顺了。
除了谢云阙,宫中还有两拨势力,双方都想让他们死,一方想让他们在某个成熟的时机上去死,另一拨却横插一脚又未功成,将局面变作了现在的模样。
过了许久,唐青祝沉声道:“如你所言,这当今圣上,面目似乎也太模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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