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高丹娘伴着主子朱太后,在那梁宫沉浮了二十多年,性子早已被锻造成她在众人面前表现的那般——冷淡、刚毅、严肃、认真。
往日她虽也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爱屋及乌,对珠儿和瑶儿很是关心。但作为一个原就内敛的人,高嬷嬷的关爱——是那种隐在实际行动中,默默无闻,但又实实在在的爱护。
即便是在私下里,她与两个孩子单独接触,可能会被她们那从内散发出的热情和活力所感染,将面上刻板、严肃的面具摘掉,与珠儿、瑶儿笑笑闹闹,享受着短暂的放松时刻。
但在众人面前,她却一定是那个一丝不苟、正言厉色的高嬷嬷,是最得朱太后信任的心腹、知己,是这位大梁国母手中的拐棍和利刃,绝不会做出任何与身份不相符之事。
何曾像今天这般——竟当着平澜和其他侍人的面,直接帮着两个丫头辩解了起来。
是以,对于高嬷嬷今日突然而来的反常,孤苦了半辈子,早已把珠儿、瑶儿当成是自家孙女来看的平澜,心里是异常的警惕。
毕竟中秋那日的小宴,太后娘娘和圣上,可是在尝了两个孩子献上的糕点后,这才突然间神色大变的。
若仅仅是因为她二人的手艺不好,做出的东西不合贵人们胃口,不说是梁帝这个本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就是曾经在太上皇后宫,表现得骄纵跋扈,实则却深不可测的朱太后,也不会就因着一点不可口的吃食,便做出这般情绪失控、外露之事。
特别是在第二日,太后娘娘竟好巧不巧地突然选择闭关。这时间赶得——若说和那夜之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平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虽说她后来也曾试探地问过丹娘,得知贵人们当时之所以不悦,是因为两个丫头做出的点心,竟误打误撞,与太后娘娘一位已经过世多年,曾经关系很是不睦的姐妹的手艺——十分相像。让贵人一时陷入到不愉快的往事之中,这才一时间情绪大变。
可平澜心里却明白,太后娘娘真正恼火的原因——绝不像丹娘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去年逆王发动宫变之时,平澜尽管带着两个孩子,隐居深山。对于朱太后的印象,也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宫里那位骄横跋扈的淑妃娘娘身上。
可当时人尚在宫中,经历过生死瞬间的路老,却把太后娘娘那临危不惧、多智近妖的表现,完完全全看在眼中。对于这样一位智勇双全、万中无一的女中豪杰,自然是打心眼儿里敬佩。
待他后来遵照旨意,将家人接往净云山。尽管不便将前阵子宫中的乱事,让两个丫头知道太多,但对于未来很可能会侍奉太后娘娘的平澜来说,主子的事——她还是能多知道一些,便尽量多知道些的好。自然便将朱太后当时的种种过人表现,一个不落地告诉了平澜,
所以能引得那样一位足智多谋、隐忍克制的厉害人物,连续做出这般不同寻常的举动。那两道点心背后——定是有什么事,触了太后娘娘的逆鳞!
高丹娘作为朱太后的心腹,对主子向来忠心耿耿,有人这般触怒了朱太后,她不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待两个丫头的态度,也与从前一般无二,今日竟还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明晃晃地偏帮着她们。
联想到五日前,她下山采买时,无意间看到的那一幕,丹娘的举动……怕是有着太后娘娘的意思。
“你们两个小人精儿!就仗着娘娘偏疼你们,才敢这般胡闹!”
细想了一下近几日,太后娘娘出关后的表现,平澜实在是琢磨不出朱太后主仆的意图。但瞧着丹娘对两个丫头的回护,虽突然,但却发自真心,半分恶意也觉察不出。
她再纠结这些,只怕反而会引起太后或是丹娘的怀疑,倒不如自己警醒些,先帮着两个孩子盯盯看,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
便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埋怨地看了高嬷嬷一眼,没好气道:“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是何时灌的迷魂汤,连丹娘都向着你们了。”
“看来这一次,倒让我做了回恶人!”一面说着,一面在两个丫头的额头上,各戳了一下。
……
“哎呀——这院子收拾的可真不错,和我临走之前相比,简直是焕然一新呀。大家都辛苦了,等今日忙完,记得到平澜那儿去领赏。”
两位嬷嬷正与珠儿、瑶儿说着话,却听见朱太后那爽朗的笑声,突然从外间的院子传来。听声音,显然是对院子的新变化很是满意。
屋内的四人听见了外间的响动,忙出去相迎。
“何止是院子焕然一新呀,娘娘您该来屋里瞧瞧,看看新添置的东西,是不是能让您大吃一惊。”高嬷嬷临到门口了,却又折回去,挑了盆菊花抱了出来。
一面款步至主子身前,让朱太后好好欣赏着自己手中这盆瑶台玉凤,一面笑着与她道:“娘娘您瞧——圣上知道您最喜菊花,偏偏整座净云山,只有那林间的草地上,稀稀拉拉长着些比铜钱大不了多少的小野菊。”
“咱们圣上孝顺,特意让宫里的花木房,将各色名贵品种各培育了十多盆,专门赶在您生辰这天,挑了长得最好、花朵最盛的那一盆送来。”
两个丫头刚一出房门,便像乳燕一般,径直跑到太后娘娘跟前,乖巧地行了个礼。朱太后瞧着两个丫头穿了身新衣,小脸儿粉扑扑的煞是讨喜,笑着点了点头,顺手便将她二人拢在了身前。
一面爱怜地摸着她们丝缎一般的乌发,一面将视线放在了正向她走来的高嬷嬷手上。
听了老友的一番话,再瞧瞧那盆颜色清雅、花型雍容的瑶台玉凤,朱太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抚着那如雪似玉般的洁白花瓣。
原本端庄自持的贵妇人,不知何时起,面上一直挂着的恬淡笑容,竟已褪得一干二净。双眼大睁,嘴巴半张,只神色复杂地盯着那盆花。
“这是……钊儿专程送来的?”朱太后手指轻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见高嬷嬷眼中微微闪着晶莹,边笑边朝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朱太后双眼陡然一亮,一双眸子似繁星春水,里面闪动着喜悦和欣慰的温情。
“好……好!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儿子,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知道惦记母亲了……”话还未说完,眼泪便落了下来。
珠儿、瑶儿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只当太后娘娘是太爱这菊花,一时太过激动。两人一面拿着帕子,动作轻柔地帮她拭着泪,一面在旁边懂事地柔声安慰着。
一旁的平嬷嬷见此,忙进到屋里,招呼着丫头们去预备热水,准备给娘娘净面洗手。
在经过高嬷嬷身旁时,平澜有意往其面上瞟了一眼。
虽说她已经离宫二十多年,好些宫内的事——该是记不清的。然而朱太后当年在梁宫,可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即便是刚入宫的新人,也都知道这位宠冠后宫、飞扬跋扈的淑妃娘娘,是何等“威”名远扬。
当年给柔昭仪做左右手的平澜,自然也不例外。不仅知道朱淑妃恃宠而骄、盛气凌人的脾性,就连她的喜恶,也早早便打听的一清二楚。
方才高嬷嬷说朱太后,最喜欢的是菊花。可平澜却记得清清楚楚,菊花——该是她曾经的主子,柔昭仪宋氏最喜爱的花。
至于淑妃娘娘,她……最喜欢的不应该是月季吗?是那四季开花,又称“月月红”的花中皇后!
平澜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活儿却半点不耽误,利索地指挥着丫头们该倒水的倒水,该传膳的传膳。就等着一会儿太后娘娘在院子里,赏够了园景,不耽误回来用饭。
院中的朱太后,情绪已恢复了平静,把两个丫头揽在怀中,感慨道:“有这么一群孝顺的好孩子,时刻惦记着本宫,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本宫该放声大笑呀,怎么竟还矫情地哭了呢?真是不知足!”
“行了,早膳都往后推了不少时间了,估计这两个小的——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先回去用膳吧,孩子们的孝心……等吃饱喝足了,再来一一赏阅!”
一面说着,一面又看了眼那盆难得一见的瑶台玉凤。随后便牵着珠儿、瑶儿的手,往屋内走去。
高嬷嬷将那盆菊花抱在怀中,亦步亦随地跟在主子身后。板正的面容看上去还是那般严厉,可眼角的一丝笑纹,却泄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
其实,平澜并没有记错,菊花——确实是当年柔昭仪最喜爱的花。而“淑妃娘娘”,也只对那艳丽馥郁、四时常开,同时又多刺难惹的花中皇后情有独钟。
不过有一点,满宫上下,包括昏迷不醒的太上皇,恐怕都不知道,喜爱月季花的人是“淑妃娘娘朱氏”不假,可当她作为朱明璇时,最喜欢的——却是那在她生日时才盛放的花之君子。
当年朱明璇入宫,原就是被太上皇拿来给柔昭仪当靶子的。初时她可能还不知道,待与太上皇相处的时日长了,慢慢地便也觉出了不对劲儿来。
柔昭仪作为宫里的老人,独爱菊花之事,宫中自是早已传扬开,每年秋季的赏菊宴,也是由这位昭仪娘娘举办的。初入宫廷的朱明璇,虽最喜菊花,但在所处环境还没摸清前,自然是不敢早早便暴露出自己的喜好来。
等到后来,她了解到圣上的意图,便更加不会自不量力到,与这位泰康帝的心尖肉别苗头。
既然圣上是想让她做一个张扬蛮横,集万千宠(怨)爱(恨)于一身的嚣(挡)张(箭)宠(牌)妃,聪明识趣的朱明璇,又岂会让泰康帝不满。
作为一个合格的演员,除了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外,连本身的喜好、习惯都要改掉,向所扮角色靠拢。孤傲高洁的菊花,自然是不再适合她这个恃宠而骄的嚣张跋扈之人了,倒是那色彩浓艳、香味霸道、四季常红、刺多扎人,又有“花中皇后”之称的月季,与她最是相称。
若不是这次做儿子的卫承钊,突然在母亲生辰这日,送来了这么多盆菊花。二十多年的戏一直就这么演着,连朱太后自己都快忘记了,原来——她最喜欢的花不是月季,是菊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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