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祥宁宫正殿,梁帝一改在前朝威严、庄重的样子,双目微眯,神态悠然地歪身坐在龙辇上。
他的左臂伸展,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搭着扶手,拇指上一只似石非石、似木非木的暗色扳指,随着銮驾的行进,时不时与手边的檀木雕花围栏磕碰一下。
因着坐姿的关系,卫承钊身子的重心几乎全都落给了右臂,胳膊肘支在特意堆叠于身侧的锦垫上,脑袋向右歪去,自在地枕着拳头。
若不是他头上那顶昭示着天子身份的紫金宝冠,及锦袍之上栩栩如生、矫健雄劲的抢珠金龙。光是瞧着他此时的姿态——倒像是个俊逸、潇洒的逍遥公子。
望着在眼中渐渐放大,铺着翠色琉璃瓦的屋檐,一道光亮突然向他的双眼直直射来。
卫承钊赶忙将眼睛阖上,双眉微拧,原随意搁在身旁的左手,紧跟着便掩在了眼皮上。
殿门的正上方,“懿明”——两个朱底金墨的大字,笔力劲挺、铁画银钩。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目。
侧身避开檐下金字的反光,卫承钊抬头又望了一眼那悬挂在殿门上方——由自己御笔题写的牌匾。浅淡的笑容浮在面上,眼底却闪过了一抹嘲讽……
御辇稳稳落地,梁帝随即坐正了身子,双手在座上一撑,利落起身,含笑地阔步向殿内行去。
随驾的内监宏盛,见主子刚一落地,便径直往屋里走,一句交代都没留下,仿佛十分惦记候在屋内的贵妃娘娘,面上闪过一抹了然,紧接着便眉开眼笑了起来。若不是他脸皮够厚,咱们这位堂堂内廷大总管的嘴角,只怕便能一直咧到了耳朵根儿。
祥宁宫的大宫女佩柔,此时就站在他身边,脸上同样挂着笑。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宏盛十分受用地将她那谄媚、讨好的笑容收进眼中,点了点头。随后,朝着身后一众宫人吩咐了几句,浮尘一甩,便亦步亦随地跟着梁帝进了主殿。
佩柔早在来时的路上,就已将回宫后的事,悄声与那些同她一道去“请”圣上的侍女们,一一分派了下来。
待见到梁帝弃了西边儿那位石贤妃,这般急切地便往自家主子的寝宫赶,心里得意的同时,对于祥宁宫的大小事宜也更加的上心。唯恐因着自己的疏忽和懈怠,将主子好容易才争取来的优势消磨掉,乱了太后娘娘和承恩公府的大计。
与其余宫女们使了使眼色,佩柔便一把拎起了裙子,急忙追到梁帝身旁,将他往内殿引去……
……
太阳渐西,外间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余晖洒在纤尘不染的宫道上,将青灰色的石板染上了一层金橘色的华彩。
知道今晚圣驾要来,祥宁宫的正殿——懿和殿,宫人们早早就将满屋的灯烛点亮。偌大的宫殿在烛火和银镜的相互映衬下,被照得比室外还要明亮。
卫承钊此时正站在内、外厅的交接处,借着折叠起来的隔扇门,掩住自己的身形。双手背在身后,微倾着身子,隔着殿内挂起的胭脂色的素云纱幔帐,往内里瞟去。
一名身穿肉红素纱长袖衫子,下着一条兰花绿撒花长裙的娇美女子,正斜倚在桌旁向外屋望来。
明艳的朱红色主腰从外罩的素色薄纱长衫中——透出了霸道、浓艳的色彩。
那女子正值芳华,身姿窈窕,面容姝丽。头上挽着灵蛇髻,面上粉黛未施,周身不见丁点儿珠翠,端庄中又带着几分慵懒地坐在绣墩儿上。
她的左臂支在紫檀嵌螺钿的桌面上,身上上好的衣料细滑而柔软,宽松的袖子顺着胳膊,一直滑落到了肘弯处。衣衫上的珍珠钮扣在烛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衬着那截白皙、滑嫩的玉臂,更显得晶润无瑕,莹白的肌肤也似胸前的珍珠一般,泛着朦朦胧胧的光晕。
似是瞧见了什么,女子伸长脖子,双手抓住桌沿,探头后倾着身子往外张望。
随着重心逐渐靠后,那双涂着艳色蔻丹、柔若无骨的酥手,筋骨绷起,指尖也因着抓握用力透出了苍白色。
不知是圆桌的漆面太过光滑,还是她身子歪斜的程度,已然让手指的抓力承担不起。不过一转眼,便见那女子面上突然浮出惊恐的神情,身子后仰,双手从桌上滑脱,眼看着就要从凳子上摔下来。
卫承钊方才一直躲在旁处,偷偷打量着美人。现在见佳人遇险,自然是再也藏不住了,直接一个健步冲上前去,在一众宫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那女子揽在了怀中。
两人之间,隔着方才来不及撩开的纱幔,两双眸子便那么直愣愣地撞在了一起。
女子原吓得有些苍白的面庞,立马浮上了一层红云:“多……多谢圣上相救。”她缩在卫承钊怀中,红着脸致谢,一面颤着声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往其面上瞄了一眼。
待她被那双含着笑意,熠熠生辉的眸子深深吸引了过去时,心脏也不禁跟着漏跳了一下,脸颊上的嫣红瞬间浓郁了不少,赶忙将视线慌慌张张地移了开来。
卫承钊探及其隐在眼底的那抹暗喜和得意,眸色微闪,嘴角勾起的弧度随即加深了几分,假意训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幸亏朕及时赶到,接住了你。若不然……摔伤了朕的贵妃,看朕怎么收拾你!”
这名被梁帝抱在怀中,正红着脸的娇艳美人,便是半年前才被梁帝迎入宫中,被赐予正一品贵妃位份的承恩公世子之女——沈家宣。
沈贵妃出身名门,气质高贵,眉目如画,又有诚元太后及整个承恩公府做靠山,一入宫便坐上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位。
又因着性子活泼、娇憨,甚是讨梁帝的喜欢。
卫承钊对她一向是宠爱有加,不过半年便已助她在梁宫站稳了脚跟——命她分掌了一半宫权不说,还特意赐下了“懿和”二字,以示恩宠。
这位沈贵妃在宫内的势头,已经隐隐超过了服侍梁帝多年,与他素有旧情的石贤妃。
沈氏虽是妃嫔之中,入宫最晚的那一个,可年纪却并不比那些宫里的老人小上多少。居在云和宫,先前在潜邸伺候圣上的金贵人和王贵人,甚至比沈氏还要小上两岁呢。
十七岁——也算是正值花期,可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姑娘,即使没有成婚,也早早便定下了亲事。哪能如这位贵妃娘娘似的,足足养到了十七,却待字闺中。
再想想沈太后在去年夺嫡之事上的谋划,及当时朝中的局势,承恩公府的掌上明珠被留到这般年纪才出嫁,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卫承钊那一番话看似是在警告、责备,语气中却藏着调笑和关心。再经他这么满含深意地一说,沈家宣心领神会,一下子便又羞又恼了起来。
“臣妾即使真的摔了,那也是圣上的错!”
“若不是您为了戏弄臣妾,一直站在外间不肯进来,让臣妾等的心乱如麻,臣妾又怎会一时不慎,好端端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呢?”她一边娇蛮地说着,一边挣扎着便要站起来。
两人一直这么抱下去,确实是不像话。又见沈家宣脸颊通红,踢打扭身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卫承钊知道她这是羞恼的急了,便顺势松了手上的力道,护着她站定了身子。
梁帝一把将两人间碍事的幔帐撩到一边儿,却见沈家宣起身之后,已坐回到了方才的绣墩儿上。樱桃小口微微嘟着,一点给自己见礼的意思都没有。
一抹不耐在卫承钊的眼中一闪而过,可他很快便隐藏好了情绪,又恢复了刚刚那副多情帝王的样子,“好了好了,就像爱妃说的那样——都是朕不好!家宣就不要跟朕计较了,好不好?”他走到沈家宣身后,轻轻揽起她的肩膀,哄了起来。
沈家宣背对着梁帝,嘴角勾了勾,眼底满是得意,故作拿乔地翘着下巴四处张望了一下。
随后赶忙见好就收地转过身子,抱着卫承钊撒娇道:“臣妾哪里敢埋怨圣上呀,只求您闲暇时分,能稍稍记起臣妾,到我这懿和殿来坐坐,臣妾也便心满意足了。”
一面娇声说着,一面仰头望向梁帝,眼中淡淡的哀愁毫不掩饰。
“朕最近光顾着忙那逆党之事了。成天惦记着前朝,爱妃这里……是有些疏忽了。”卫承钊执起沈家宣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一脸歉然地说道,“待将剩余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朕也能得一时的松快,再来好好陪陪爱妃。”
见沈家宣懂事地点了点头,卫承钊在那粉颊上爱怜地捏了捏,赶在她气恼之前,很快地将手收了回去。双手背到身后,微仰着头,朗笑着往主位上走去。
两人说话间,原候在内厅的侍人们,已悄声依次退了出去。只留下宏盛及佩柔——这两个主子们最信任的人,在跟前伺候着。
梁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圆桌前,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看着一旁的沈家宣,忙不迭地将绣墩儿挪过来,挨在他身边坐好,眼中的笑意怎么都褪不去。
“圣上……”沈家宣眨着水汪汪的眸子,面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卫承钊心里早就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却故作不知地挑眉问道:“怎么……可是家宣遇到了什么难题?瞧你这愁眉不展的样子,跟朕说说看,有什么事儿——不还有朕帮你呢吗?”
“那……我可就说了?”
“听说前两日中秋宫宴的时候,圣上抓了不少逆王的余党。最近您又一直在紫宸殿忙碌着,看样子……与逆王相关人等的处理章程,马上便会出来了。”沈家宣忖着梁帝的面色,小心翼翼说道。
“圣上您也知道,臣妾二叔家中的大姐姐,当年被太上皇做主,赐婚给了逆王。沈家……可是逆王的姻亲。”说到这里,她状若为难地咬了咬唇,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接下来的话音,仿佛是从嗓子眼儿中挤出一般,“臣妾虽已嫁做人妇,但沈家到底生养了我一场,臣妾又怎能完全弃之不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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