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路老称呼那名气质、姿容上佳,正款款而来的尊贵妇人——“太后娘娘”,珠儿心里虽早就有了准备,但在撞上朱太后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时,还是不免整颗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她虽于上一世,在梁宫中生活了整整五个年头,从宫婢到嫔妃,甚至还怀上了那人的骨血。可对于枕边人的生身母亲,勉强称得上是其儿媳的珠儿,却一直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直到珠儿殒命,梁宫中都只一位位高望重、大权在握,仗着圣上嫡母身份,数度插手前朝及后宫之事的诚元太后沈氏。至于面前这位容姿端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却诞下了当今天子的诚显太后朱氏,则一直陪伴在出宫养病的太上皇身边,于净云山慈恩寺清修、祈福。
后宫之中,除了那位与朱太后同出一族的明妃娘娘——小朱氏,能每隔一段时间,出宫至国寺小住一月,代梁帝略尽孝道外。大部分的妃嫔都如珠儿一般,进宫多年,却从未见过她们婆母的庐山真面目……
朱太后扶着高嬷嬷的手,步履翩然地从跪在最前端的路老身侧经过。
房间内剩下的平澜并珍儿、珠儿三人,也早已从片霎的恍惚中惊醒,赶在太后娘娘走近之前,跟在路老身后,跪了下来。
随着朱太后轻移莲步,行至大厅正中的檀木罗汉椅处落座,路老随即向珠儿她们暗暗示意,四人方动作整齐划一地俯身向前拜了一拜。
行礼时,珠儿身子前躬,脑袋压得低低的,视线之中除了贵人那双踩在脚踏上,从裙角微微露出的一抹墨色鞋尖儿外,连那青色裙幅上的花纹都看不完全。
高嬷嬷站在朱太后身后,望着她那端正的坐姿和挺直的脊背,略抿了抿嘴角,不由分说,将一只厚实的织锦大迎枕从旁边拿来,硬塞在了朱氏的身侧。略感诧异地抬眸看了高嬷嬷一眼,朱太后神色微动,也不再端着架势了,顺着靠枕放松了身子,眉目舒展地斜倚在座位上。
从她进屋,到舒舒服服地坐好,时间过了不过一罗预(注1)。
可对于心怀忐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珠儿他们来说,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感受到房间内渐凝的气氛,朱太后羽睫微动,往下略扫了一眼。一面轻摆了摆手,一面笑意盈盈地对着跪在地上的四人说道:“快起来,快起来!这好容易才离了宫,大家都松快一些,别太讲究这些虚礼了。”
“我这整日待在佛寺中,日子过得清静的有些过分了,有人能来陪我聊聊宫外之事,我呀——是求之不得呢。你们几个赶紧起来吧,咱们坐下再聊。”
跪在最前端的路老闻言,见朱太后并未怪罪方才珠儿她们的慢待、失礼之处,暗舒了口气,俯首道谢。随后,领着身后三人,起身回到了方才的座位上。
珠儿与珍儿一脸乖巧地坐在两位长辈下首,袖笼里还藏着刚刚高嬷嬷塞给她们的果子。
因为年纪尚幼,身量还不够高,两人的双脚始终无法踩实在地面上。两条腿从椅边儿垂下,一会儿顽皮地在空中晃荡两下,踢着裙摆,一会儿绷直脚背,有些吃力地用脚尖去够地面。
“从裕县到净云山……这距离可不近呀。您为着不耽误公事,一路上快马加鞭往过赶,实在是太辛苦了。佛门清净之地,本宫便用这盏清茶,聊表谢意了。”朱太后说着,便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
路老见此,赶忙起身回道:“岂敢岂敢——”
“为娘娘解忧,本就是下臣的分内之事,‘辛苦’二字实在是不敢当。臣来得及时,没耽误您的正事便好。”说话时,路老的态度不卑不亢,语速不急也不缓。
朱太后望着他那副毫不作伪的从容、恭敬模样,暗自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满意。
一面将茶盏搁回到高嬷嬷手中的托盘上,一面朝着路老假意嗔怪道:“不是说了么,既然已经出了宫,虚礼什么的……就先往边儿放一放。赶紧坐回去吧,你这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的,本宫光看着都累。”
“你且安心,本宫对你——那是一百个放心。”
路老随即抱拳一揖,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开,整个人看上去比方才放松了不少。
见路老退回到了座位上,朱太后又将目光移向坐在他对面的平澜,与身后的高嬷嬷说道:“丹娘,这位……便是你念了二十多年的救命恩人——平澜姑娘吧?”
高嬷嬷点了点头,连眼底都洋溢着欢欣。而适才朱太后所唤的那声“丹娘”,显然指的便是高嬷嬷了。
朱太后似是被老仆的情绪所感染,眼角也跟着弯了弯。她一面兀自轻点着头,一面嘴里小声嘟囔道:“嗯……眉眼间,是存着几分年轻时候的样子。没想到当年的无心插柳,救下的人,竟还与你有着这层渊源。”
“不过哪怕世事难料,万事也终究逃不过一句——‘善恶有报’!”
当年高嬷嬷因为平澜的一个善念,在二皇子殇逝之事上,侥幸逃过一劫。而当平澜被宋氏的恶念殃及池鱼,将要赴死之时,又因着高嬷嬷的苦苦哀求和决不放弃,这才让朱太后注意到了她,设法将她救了下来。
“宋氏母子因为心思歹毒,最终自食恶果、孽报连连。而咱们主仆三人,却因着一时的善念,意外得来福报。若非你和平澜相助,本宫又如何能在关键时刻扳倒宋氏,逆转局势,最终如愿以偿呢?”
朱太后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深思,虽是在与身后的高嬷嬷说话,视线却一直未从平澜的面上移开。
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平澜下意识地便要起身回话。而在宫中浮沉了二十余年,连泰康帝的私密心思都能觉察出的朱氏,又怎会看不出她的意思。怕平澜再拘泥于礼数,一来一回耽误功夫,不等其有所动作,朱太后便直接开口,让她坐着说话了。
平澜初听到主子的吩咐,面上显得有些犹豫。毕竟当年这位朱娘娘,可是宫里最为张狂跋扈的那一个,现在又从妾妃之位,坐到了太后娘娘的宝座上。怎会放下架子,不再看重这些最突显身份的礼数呢?
她试探地往高嬷嬷那里看了看,见这位太后娘娘身边最为得用之人的眼神,平常又坦然,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又瞧见对面的兄长对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心中大定,这才放心地继续坐在椅子上。
微微颌首道:“娘娘过奖了,当年那桩事——本就是老奴的不对。若不是老奴私心过重,又怎么连累娘娘含冤二十余载呢?”
“呵呵呵——”
听了她甚是“端正、得体”的一番话,朱太后轻笑着打断了她,并未直接回应:“本宫近日参禅,倒是得出了不少感悟。因机缘果,因果相随。因无缘,则不果,机不投,因不过。(注2)”
“本宫与你,未有深交,上次见面还是二十多年前。虽互于对方有恩,但实际上彼此间却并不了解。本宫身边的情势,并未随着本宫身份的转变而缓解。情势危急,用人更是要慎之又慎,虽与你未有深入了解,可本宫相信丹娘的眼光和路御医的人品。”
“假以时日,你定会像丹娘那样,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
话说完后,朱太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平澜。而平澜也微张着嘴,神情有些哑然地回望着她……
结合他们祖孙四人,在往慈恩寺赶来的路上,路老所大概交代的一些事。珠儿虽不若两位知道更多内情的长辈那样,将朱太后话中的意思,完完全全拆析明白。但好歹也沾了多活一世的便宜,比之一头雾水的珍儿,她还是将事情的大致框架,七七八八,猜出来了一些。
原还以为,上辈子路老和珍儿离开石家后,便能回归市井、田园,远离这些权贵间的纷争。却没想到路老的身份,本就与贵族皇室沾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会不会卷入其中,完全是看上面人的意思。
两世的发展,虽因着珠儿的重新来过,发生了些微变化,但大致的走向却并未因此而有太多出入。
恐怕——那人在上一世,之所以能逆转局势,扳倒吴王,最终名正言顺继位登基。除了本身的能力与多年的隐忍、筹谋外,定也如这一世般,在关键时刻获得了路老及平嬷嬷的相助,赢的机缘,最终取得夺嫡的胜利。
而在此之后,作为功臣的二人,便被在宫外名为避居清修,实为蓄力蛰伏的朱太后,收到身边,委以重任。只待梁帝与宫内那位大权在握的沈太后,正式交火之时,助其一臂之力,再立奇功。
“老奴已离宫多年,对宫内的规矩早就生疏了。再因着那年的变故,失了双腿,今日只得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实在不配再到贵人近前伺候。若是……太后娘娘不嫌弃,老奴愿做高姐姐的影子,虽担不得大任,但解决一些繁杂庶务,也算是为娘娘分忧了。”
平澜一改刚刚礼貌却客套、疏离的态度,面上虽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双眸却如繁星一般,语气也诚恳了不少。
“就是……”
适才平澜所说的一番话,让朱太后听了很是满意。现在见她神情为难,说话吞吐,明白她这是还有别的事相求,眉毛微微一扬,很是善解人意道:“听你的意思,似是还有难事未曾解决?既然已经是本宫手底下的人了,有什么难题但说无妨,本宫会酌情考虑的。”
“娘娘,用不着酌情了,平澜可是聪明人,怎会给您提无理的要求呢?”不等其回话,站在朱太后身旁的高嬷嬷,就已从平澜的眼神之中,读懂了她的意思,“恐怕令她为难之事,就在这个房间中。”
朱太后听高嬷嬷这么说,将视线又放回到了堂下坐着的几人身上,微微扫了一眼,心中便大概明白了。
“哦……”她略点了点头,眼神中透着了然和理解,“你所放心不下的——是这两个丫头吧?”
平澜朝两个孩子那里各望了一眼,随即点头称是。朱太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容柔和地安慰道:“你和路御医且安心,既然收了你们二位为本宫做事,家中亲眷,本宫定是会安排的稳稳妥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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