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后娘娘的话,老朽所言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娘娘甚至可以着人调来圣上登极之前,太医院的医案记录。”
在沈皇后略带不解的目光下,路大夫解释道:“贵妃娘娘当初为了日后行事方便,刚一嫁入王府,便求着圣上将老朽——这个原在宋家的府医,安排进了太医院做学徒。待老朽升任医士,得以独立为各位贵人看诊之时,圣上便特意到宫中运作,将老朽调入了王府当差。”
老人家腰背挺直地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一字一句细细说着,态度十分恭敬。
听路大夫这样讲,沈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确实是有这么个情况。以圣上在潜邸时的品阶,王府按制,是可以从太医院聘来三名御医以下级别的太医的。这其中具体人员的安排,都是由圣上亲自裁定的。”
说着,她侧过头,向立在身后,一身着玫瑰紫长袄,配蜜合色罗裙的老妇人问道:“魏嬷嬷,我记得当年负责咱们院儿的,是一位姓‘陈’的吏目。至于另外两位……似乎是医士?平日里他们至多隔着门,把府上女眷们的脉案递来给我,倒还真没怎么与他们接触过。”
“你常在外走动,对于这位‘路医士’——有没有什么印象呀?”
“娘娘,时间久远,老奴……也记不太清了。”听了主子的问话,那名打扮老气、模样板正严肃的老妇人,忙凑上前,恭敬回道:“咱们王府,虽从太医院调来了三位太医当值,但府上人员众多,前院儿还养了不少王爷的随从、门客,只三位大夫哪儿够呀,便又从外间聘了几位郎中来。”
“这宫里派来的太医,与外聘的大夫们,都是归前院管的。人多事杂,又隔了这么多年,纵使找来当年王府的张大管家,恐怕——也说不出来个什么了。”
更何况,如若那路大夫所言非虚,说明圣上一直对同床共枕的发妻沈氏心怀防备,并不十分放心。堂堂王府,能在女主子眼皮子底下生出这些事,还刻意瞒了她二十余年,显然是经过了男主子的默认,甚至是示意。
前院儿那些管事,具是圣上的亲信,怎么可能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这么个梁帝眼中的“外人”呢?
“倒是这么个理……”沈皇后明白了老仆话中的意有所指,眼底闪过一抹凄楚的酸意。
她用手捻着帕子,假意在额头上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汗水,在帕子放下的那一刻,便一下子又恢复了之前的端庄和威严。
正待沈皇后一手支着脑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时,刚刚退到偏殿,重新梳妆的宋贵妃,已然收拾完毕,又回了来。
她顾不得再端着贵妃应有的仪态,几步便走到沈氏面前。
先是侧身,暗瞪了一眼立下首的淑妃和路大夫,随后,宋贵妃很是恭敬地朝皇后福了福身子,小心翼翼试探道:“皇后娘娘,这桩官司……审的怎么样了?淑妃和那骗子,没趁着臣妾不在,便又口出狂言,恶意污蔑臣妾吧?”
起身的时候,宋氏仔细地忖着沈皇后的神色,显然是想从中瞧出点儿什么。
沈皇后笑了笑,并未多言,只是努了努下巴,示意贵妃先坐下。
“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还没怎么细查呢。本宫也只是先找来宫中记档,核实一下这人证的身份。”说着,她用手点了点桌上摊开的卷宗,将其推至贵妃面前,道:“你来瞧瞧,这位老者说的身份信息,都能和宫里几十年前的记档对上,看来……淑妃这证人倒是没找错。”
宋贵妃侧过头,目光落在卷宗上,略扫了扫,面色平静地一边兀自点着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的描金镂花象牙折扇,假意扇了两下,眼中早已涌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二十多年前,本宫的承庆宫,是有一位‘路’姓御医当职。本宫当年生产之事,也是这位路御医亲自负责的。”她语调平缓地轻声说着,双眼却时不时转动一下,并未像看上去的那么安然。
“可那人……”宋贵妃说着,抬眸望了一眼立在下面,正含笑望着她的淑妃朱氏,心里一震,装作不经意地赶忙将视线移开,接着道:“最后因为圣上极力要保淑妃,已被圣上彻底封了口。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化作一捧黄土了,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沈皇后闻言,面上随即露出了怀疑之色,又扫了一眼那卷宗上的文字,朝着下方问道:“目前现有的证据,只能说明宫中确实有这么一位‘路御医’。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就是他呢?”
淑妃扭头,往跪在地上的路大夫身上看了一眼,而那路大夫,则翘了翘嘴角,面上笑意渐浓。
“回娘娘,老朽——就等着您问这句话呢。”说着,路大夫从身上掏出了一只锦袋,慎重地端在手心,双臂高高举起。
站在沈皇后身后的老妇人,朝着沈氏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过去,将锦袋接过。她先是拿在手中细细查验了一番,见上面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敢将其交到主子手中。
“这是……”沈氏将那边角都已经磨毛了的陈旧锦袋,轻轻打开,好奇地往里面瞄了一眼,待看清藏在其中的物件,双眼不禁猛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跪在下方的老者。
淑妃朱氏往前走了两步,裙摆一撩跪在了她面前:“皇后娘娘,请恕臣妾知情不报之罪!”说着,便将头叩了下去。
沈皇后没有理会跪在她面前,镇定自若的淑妃朱氏,也不在意身旁宋贵妃极力掩饰的如坐针毡的样子。她颤抖着双手,将锦袋中的东西轻轻倒入掌心,牙关紧咬,双唇不断颤抖着,眼眸中瞬间便闪烁着泪光。
“这是……这是我那小宝儿用过的东西,可……它不是随宝儿一起葬了吗?怎么……怎么会在你手上呢?”
沈皇后面上的哀思迅速散去,转眼间便勃然大怒起来。
她“噌”的一下站起身,怒极了一般,往淑妃朱氏身上踹去,大声喝道:“淑妃!你好大的胆子,为了扳倒贵妃,竟敢着人伪造二皇子的遗物!”
被踢倒在地的淑妃朱氏,摸了摸隐隐作痛的手臂,撑起身子又跪回了原处,直愣愣地望着沈皇后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您再仔细瞧瞧,这玉柄拨浪鼓,究竟是不是臣妾所伪造的?”
……
路大夫于太医院中升任医士,被调入王府当差的时候,正逢尚是王妃的沈氏早产生子。
沈氏因遭人算计,生产过程颇为凶险,最后虽有惊无险,母子均安,但母子二人的身子也因此而落下了些病痛。沈氏当时操心孩子尚且来不及呢,又怎么注意到府上新来的太医是谁。
王府按制,可聘一位太医院吏目及两名医士入府,其中吏目主要负责王爷、王妃及王府世子,并定期将这几位主子的脉案全部上报至太医院,至于王爷的其他子女、姬妾,则由比吏目略低一级的医士负责,平常脉案只用交予王妃过目即可。
当时王府后院,除王妃所在的正院外,其他侧室均分住于东、西两院儿。陈吏目负责正院,路大夫及另一位医士,便一个分管东偏院,一个分管西偏院儿。
而作为宋氏旧识的路大夫,自然最后被分到了宋氏所在的西院儿。
宋氏当初在王府,正是低头服小、装老实,为得到沈氏的庇护,鞍前马后表忠心的时候,每日雷打不动回跑去正院,骚扰沈氏。要么是炖了盅鸡汤,要么是新做了针线,一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忘不了为王府主母献上一份。
日子久了,沈氏对她也算是渐渐卸下了防备,时常将二皇子抱来,让她们这两个“同样”不得宠的天涯沦落人享受天伦。
从未生育过的宋氏,慢慢也从中寻摸出了些哄孩子的门道。沈氏忙着与那害她的侧妃争斗之时,便会将幼子交托给宋氏来看顾一阵。两人你来我往,配合默契,若不是宋氏本身藏着别的心思,倒真是一段妻妾和谐的佳话了。
二皇子尚在孩提之时,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喜欢听各种各样的响动。而拨浪鼓,便是他最喜爱不过的玩具了。
沈氏出身世家大族,所出皇孙又是王府的嫡长子,对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沈氏的一腔柔情全献给了他,怎么疼爱都不够。各色玩具更是要多少,有多少。专门找来了宫里的内造处,为小儿子做了十几个各有特色、精巧别致的拨浪鼓来。
其中一方羊脂玉柄的拨浪鼓,手柄上的花纹更是沈氏亲自所绘、所雕,一笔一划间,母爱尽显。
宋氏知道这玉柄拨浪鼓的来历,每每在照顾二皇子时,都会有意将它拿出来,在二皇子面前逗弄。
小孩子渐渐也分辨出了这小鼓与其他玩具的不同之处,只要一看见它,一定会闹着抢来,紧紧抓在手里。若是谁要与他抢那玩具,也定是会哭闹个天昏地暗。
梁帝偶尔来正院看孩子的时候,总能见到二皇子摇着这支白玉手柄的拨浪鼓,自娱自乐。时间久了,便生出了几分好奇,而宋氏这时,则会十分凑趣儿地为梁帝讲解了这小鼓的特殊之处。
忆起沈氏这胎所来的不易之处,感慨沈氏对幼子的一片慈母之心,再加上宋氏还在一旁不断为着沈氏说话,梁帝与沈氏本冷淡的感情,渐渐也热络了不少……
后来,梁帝继位,与已是当朝皇后的沈氏之间,虽没有多么热情炽烈的情感,但对她也算是颇为爱重。
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满朝上下对于这对天下间最尊贵的夫妻,也是赞誉有加。
直到——他们之间嫡出的二皇子,突然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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