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这回到别庄,其实是带着石老夫人交代给他的任务而来的。
除了平日要亲自给石文婧请脉备药,尽一个医者的责任外,还得暗中盯着胡婆子这些二夫人派来的人,防止她们有些事情做得太过火,在石文婧的病上火上浇油。
除此之外,石老夫人还拿着一样东西作为“赏赐”,隐晦地吩咐路老:必要时,可以在背后偷偷地推上一把。看看身处困境的石文婧,到底是真的软弱无能、难堪大用,还是在长久的蛰伏之后,最终凭借心机谋划逆转局势,一飞冲天。
至于这赏赐之物,便是路老交予胡婆子的那封——加盖了老夫人私印的信件。
允许路老从国公府签了死契的下人中,挑选一到两人。明里是体恤路老年迈体弱,拨几个下人过来,帮他分担一些药室的粗活重活;暗着,其实是怕路老一个人应付不来别庄上的事,让他给自己寻个帮手,免得最后误了老夫人的一番筹谋。
另外,石老夫人还暗中允诺,若是这趟差事办得好,寻得的帮手又得用、伶俐,只要路老愿意,以后他所挑选的下人就彻彻底底归他差遣,专门伺候路老的晚年。
“原来老夫人这回派路老跟来,里面还藏了这么多文章呀?”
换到了新住所,想想以后就能和路老生活在一起,珍儿、珠儿这两个无父无母的小丫头,一时间都有些兴奋。直到深夜,这股亢奋的劲头儿也没有过去。
伴着月色,两个睡不着觉的小姐妹肩并肩躺在一起,就着白天的事说起了私房话。
“珠儿,你说路老的差事,怎样做……才算是办的漂亮呢?若是能让老夫人满意,咱们俩以后就可以彻底地跟着路老了,不用再担心哪天又被调到其他地方去。”
珍儿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通,可身旁的珠儿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小姑娘有些失落,侧过身推了推好友的肩膀,郁闷地问道:“珠儿——珠儿——你这也没睡着呀?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是不是……我讲的太多,你听得不耐烦了?”
“啊?”
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珠儿没听清好友刚刚的问题,但见珍儿噘着小嘴,对于自己方才只顾着想心事,冷落了她的表现有些不满,忙牵过珍儿的手,哄道:“好珍儿,我哪里有不耐烦呀,听你一天到晚百灵鸟儿似的在我耳边唧唧喳喳,我这整个人呀,才能觉得安心熨帖,知道这是有人陪着我、念着我呢。”
“哼,尽说些哄我的话,不过呀——我就是爱听。”
珍儿俏皮地冲珠儿嘟嘴做了个鬼脸,随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原本闲适的情绪下又透着几分担忧:“路老这回虽借着老夫人的恩典,把咱俩都要到了他身边伺候。可你我若是想长久地跟着他,得先把老夫人这次交代下来的差事给办好呀。”
“好?怎样做——才担得起一个‘好’字呢?”珍儿秀眉微蹙,显然是被这事给难住了。
珠儿闻言凝眸思考了半刻,随后,目光移向窗外,沉声静气地说:“我想,只有让老夫人的一番筹谋得以实现,事情的最终结果符合她的预期,方才担得起一个‘好’字!”
说话时,珠儿的目光如一池深潭,沉静的眼眸中不见半点波澜……
路老当日在问胡婆子要人前,便已向珍儿、珠儿略微提了下要调走她们的事。等两人得了正式通知,收拾好东西,彻底搬到了他的院子,路老便趁着用晚饭,三人都闲暇的时候,将离府前石老夫人的吩咐大致讲了一下。
珠儿没想到,事情原来竟是这样。
上一世,不论是石文婧在庄子上被刁奴薄待、为难,亦或是后来石文婧得了机会与朱家联系上,继而借着朱家得势复宠。
这一切——其实都是在石老夫人的谋划和路老的推动下发生的!
目的,就是要试探、刺激石文婧,让她从此不再隐藏于国公府后院,只做一个被众姐妹光芒所掩盖,默默无闻的二房三小姐。而是——成为一名有着汝州朱氏做靠山的公府小姐,宫里淑妃娘娘的外甥女,晋王、齐王的表妹!
想来……当初她一门心思为着石文婧忙前忙后、涉险协助,还有后来珍儿在她胆大包天,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后,仍旧默默地帮着她描补、遮掩。这些事,其实都是路老乐见其成,甚至故意引导的!
更深夜静,一旁的珍儿已沉沉入睡。
在好友绵长的呼吸声中,珠儿原本波澜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扭头看向身旁的好友,望着那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珠儿长长呼了口气:不管怎样,这一世的发展,都已和上辈子的截然不同。
她不再无视珍儿偏帮石文婧,忙着为石文婧冲锋陷阵,胡婆子也不再视她为眼中钉,刻意去刁难她。珍儿不但没有与她渐行渐远,愈发生疏,两人间的关系甚至因为她的“幡然悔悟”更加亲密了。
上一世,直到后来回府,珍儿才被路老要到了身边帮忙,可在这一世,这件事却被提前了小半年,同被路老要走的不仅有珍儿,竟还有她这个攀了高枝就忘本负义的小“白眼儿狼”。
至于路老——其实上辈子的那些事,又怎么能怪他呢。
就算路老是瞒着她们,带着石老夫人的任务而来;就算她给石文婧做帮手,对整个任务的发展有促进作用。难道这帮手就非她不可吗!?难道珍儿就没有劝过她,路老就没有对她的行为表达过不满吗!?难道对石文婧心生同情,赴汤蹈火所做的那些事,是路老逼着她做的吗!?
上一世的那些,不过是所有事情都碰巧赶在一起罢了。
回想起这辈子再见路老时的场景:初见时,老人忿然的情绪中藏着欣慰;待她悔过,老人烦闷的表情里又隐着傲娇;等后来她因悔愧难耐痛哭流涕,老人手忙脚乱下满眼都是心疼。
这般的表现,哪里是路老对她虚情假意,有意算计她,分明是珠儿自己不争气地撞入了陷阱,在别人要救她,把她往出拉时,她还不识好歹地拼命挣扎,越陷越深!
想来当时路老直到回府之后过了段时日,方才将珍儿调去了药室,其实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吧。
若不是她蠢头蠢脑毫不避讳地与石文婧亲近,让庄子上的那些婆子们都把她视为刺头,路老也许早就如这一世般,找个合适的机会便将她和珍儿一并要走了。
若不是她在回府之后,摇身一变成为石文婧的贴身侍女,被旁人的艳羡之色和恭维之声糊了眼、迷了心,从此以后眼中再也存不下其他人,路老和珍儿又怎会因失望彻底放弃她,最后狠心离开,将她一人留在国公府,陪着石文婧继续挣扎……
……
“路老,若是……我还如以前那般听不进劝,将自己置身危险之地,一门心思只为着三小姐。你会不会因此而对我失望,彻底弃我不管呢?”
虽然一整晚,珠儿将两辈子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一点一点对比分析着,明白路老与珍儿对她的情谊有多纯质。可待第二天一早见到路老,她还是忍不住等珍儿离开,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人时,忐忑不安地问了出来。
路老望着珠儿那乌青的眼圈和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眉头一皱,厚实粗糙的大掌轻柔地抚着她的头顶,叹道:“哎——失望也许会有那么一些,但更多的应该是替你担心和着急吧。”
“至于放弃,不到最后彻底死心,我怎么可能真的忍心不管你呢?”
“只不过——”路老说着,眼含复杂地望了一眼珠儿,“如果你之后依然像以前那样,我可能不会再与你亲近了,甚至——还会让珍儿丫头也在明面上开始疏远你,与你逐渐减少往来。”
“不说我本身带着旁的差事,你帮三姑娘的行为会引得胡婆子她们过分关注,再与你亲近难免会影响、限制住我后续的一番动作。就说你这‘不识抬举”的表现,让那些人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天天责难于你,再让珍儿丫头也被人盯上,跟着陷进去,到时候真要有什么事,又有谁能再帮你一把呢?”
珠儿听后慢慢低下了头,整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情绪,紧捏衣襟的双手,指节绷的煞白。
路老见状安慰地在她后背轻拍了拍,继续无奈叹道:“ 我虽说是被聘到府上的,可还不是听命于人,说到底某些方面和奴才没什么差别,也就是在主家那里多了两分脸面罢了。老夫人交代的事,虽不是死命令,但既然吩咐给你了,你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去完成。”
“若不然,哪里对得起主家的‘看重’呢?”说“看重”两个字时,路老的音量、语调明显和方才不太一样。
“孩子啊——你放心,老头子我从国公府出发前,心里就有了大致的打算,老夫人的事交由我一人来运作就行了。我是从未想过要让你或珍儿去参与的,不说这事本身就困难重重,不是你们两个小姑娘能应付的来的,光说那位三姑娘,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老头子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们两个小丫头去涉险啊!”
“你我三人虽没有血缘,但在这几年的相处下,早已生出了胜似亲人的情感来。”
路老一面说着,一面引着不断抽泣的珠儿到桌边坐下,“现在你这孩子也算是迷途知返、悔过自新了。因为这件事大彻大悟、通晓事理,一夜间成长了不少,倒是咱们因祸得福了呢。”
“等咱们这件事了了,我就向老夫人求个恩典,赎回你们的身契,消了奴籍,将你们俩认作是我的孙女儿。等再过上几年,我就告老,带着你们俩离开这豪门大院。你们到时是愿意跟着我返乡也好,愿意去找寻你们的父母亲人也罢,都随着你们……”
珠儿在路老的温言安抚下,慢慢抬起了头,湿红的眼眶中贮满了晶莹。她那原本望向路老,满怀复杂、愧疚的眸子在泪水的映衬下,竟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路老!你……”本在屋外偷听的珍儿,听到路老最后所说的话,一时激动,突然闯了进来。
她如离弦之箭一般“嗖”的一下,窜到了路老跟前,跪坐在地上扑抱着他的腿,脸上的惊讶还未来得及褪去,马上便涌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路老,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以后……我们就可以是亲祖孙了,我和珠儿就是您的孙女了?”
“是真的,都是真的!”
珍儿闻言,眼眶迅速红了起来,路老忙手忙脚乱地寻着手帕,嚷嚷道:“哎!哎!你赶紧给我打住!好不容易才哄得珠儿不哭了的,你这个成天嘻嘻哈哈傻乐呵的丫头,怎么也跟着掉金豆豆呀!”
“你们两个小没出息的,认我这么一个没血缘的人作爷爷,就高兴成这样。等真的给你们找到了父母亲人,你们还不得哭得把整条街都给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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