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汉东大学的操场改建有两年了,当年经费申请下来不容易,钱少,修完操场再改操场前的演讲台的钱,就更少了,学校必须在扩演讲台和加装麦克风之间做个选择,最后学校拍板决定加装麦克风,同时为了省钱,扩音器之类的设备就在演讲台旁加盖的两个侧屋里放着,节省电线钱。

    顺便说一句,侧屋是用原来的走道楼梯改建的,这就造成两个后果,其一,演讲台不够大,很小,放不了几张桌子也放不了几张椅子,站多了人就显得特别拥挤,其二,有活动时两个侧屋必须得开着一个,不然上去的楼梯都被锁着,上下都不方便。

    升起仪式完毕以后,祁同伟上台了,因为汉东大学的习惯,演讲台上站得人一贯的少,该站在祁同伟身边的班主任这会儿找不到人,但是时间到了也不好拖,就让祁同伟一个人站着做检讨。

    检讨的稿子调查组事先都审过了,就是中规中矩的官话,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事后回想,李副校长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都是不可控的,他怎么会被祁同伟那貌似乖巧的态度给欺骗了?

    祁同伟上台做检讨,用“播音腔”中规中矩的“播报”着:

    “作为汉东大学的一员,我诚心感激校领导及老师们对我诚挚的关怀和教导,自入校以来,在汉东大学这个大家庭里,我感受到了同学师长们给予的温暖……”

    陈海和侯亮平当然都在操场上他们的班级里站着,类似祁同伟说的这些套话他们听过很多次,但是……侯亮平从来没觉得,这听到腻歪了的言辞,如此刺耳。

    在前面这段套话读完,后面是对于张鹏举事件的叙述和道歉了,但是祁同伟停下来了。

    如果此时有人离得足够近,也许会看到祁同伟嘴角那一丝极端疯狂又得意的笑意,但是演讲台离所有人都太远了,没人看见,而且那真是一个太微小又太迅速消失的微笑。

    收起手里的演讲稿,祁同伟抬头看向下面的同学,眼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视。

    这是祁同伟后来在无数次无聊之极的会议中练出来的一种本领,像一个优秀的演员,看着下面的“观众”时,让每一个人都觉得台上是在看着自己,但是事实上,他又谁都没看。

    这样安静的扫视让很多人开始不安,熟悉的流程被打破了,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

    然后祁同伟转身,把身旁唯一开着的侧屋装音响也同时是楼梯过口的那屋子的门给关锁了。

    这个举动让演讲台另一侧下面的高育良眉头一跳,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祁同伟开口了,声音不再是方才的“播音腔”,是说“人话”的腔调:

    “我是孤儿,小时候长在农村,我生活的地方很穷,所以我很小就开始给自己攒学费,打工、投稿等等的,读书很重要,读书使人明智,为什么这么说?”祁同伟顿了一下,说,“人活着要有指望,有念想,又或者说有点儿信仰,我们都学过那篇课文,周总理读书时说过‘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伟大的胸襟……在我的家乡,很多和我同龄的孩子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是种地、放羊,你问他你种地、放羊为了什么?我真这么问过,他说‘娶媳妇、生娃’。”

    操场上的学生有的不禁哄笑出声。

    “你问他,娶完媳妇,生完娃呢,干什么?他说,给儿子娶媳妇,生娃。”

    操场上的学生又是一阵哄笑,这次哄笑声更大了些。

    “如果他读书,也许他会有不一样的追求,或者说不一样的念想,不一样的信仰,可是读书要钱的,多少贫困家庭种一年的地都不够孩子一年的书本学费的钱?这个种地、放羊的娃娃,他去读书了,他识字了,然后呢?他能读到几年级?他的父亲如果生病了,常年干体力活,吃不饱饭,生病很容易的,他的母亲在家里掉眼泪说,实在读不起了,然后呢?他辍学,种地、打工,攒钱,然后呢?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念想?还是‘娶媳妇、生娃’。”祁同伟这样说着。

    李副校长的脸色皱眉,还有一些也参加升旗仪式的院系领导也有些面面相觑,搞不明白,这到底算不算既定的检讨流程的一环。

    当然,只有“调查组”成员的老师知道,祁同伟的这一番“脱稿演出”的言辞,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以这个时代的校园风气,这话说出来还不算太敏感,但是眼下的“失控”,让人担忧祁同伟后续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更敏感言语的,所以李副校长向旁边的李主任使了个眼色,李主任心中明了,转身就去找校工看看怎么开演讲台的楼梯侧屋的门去了。

    “如果太穷娶不了媳妇儿怎么办呢?”祁同伟笑着问下面的同学。

    有的同学左顾右盼,有的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高声回答。

    “太穷娶不上媳妇儿的话怎么办?你穷,你的生活没指望,除了娶媳妇儿生娃,没其他目标,可是太穷了没有人愿意嫁给你,所以你决定买一个媳妇儿。”祁同伟接着说。

    高育良皱眉,侯亮平开始有点儿搞不清楚吗,为什么祁同伟突然决定转换话题说到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情,陈海也微微皱眉,他注意到的要点和其他不一样,他仔细在听祁同伟的话,所以他有点儿反感——祁同伟在用很平常的语气说着拐卖人口的非法勾当。

    然后很快地,祁同伟接下来的话和陈海脑中的思绪不谋而合,祁同伟道:“我想说到这里,有人会说,这是拐卖人口,这不合法,对,不合法,违法,不仅仅是违法,是涉及违反刑法的犯罪。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报汉东大学政法系的理由,因为很多时候,没有人去管这种犯罪。”

    祁同伟又停下来了,看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同学,道:“我小时候,很喜欢去隔壁的一家姓李的邻居家里,我是个孤儿,能长到今天,百家饭是没少吃的,李家爷爷人很好,总是让我去他家吃饭,我记忆里的李奶奶,慈眉善目的。李爷爷有个儿子瘫痪在床,为了给自家这个儿子娶媳妇,李爷爷家卖了房子,买了一个媳妇儿,一个女性omega,许多小孩儿都喜欢去李爷爷家里,看他家的这个新媳妇儿,因为她很特别,长得很白,气质很特别,还会说英语,她叫蓝蓝,因为被买回家的时候,穿着一件蓝衣服。蓝蓝是个疯子,据说因为在人贩子手里挨了太多打,可能还有□□,或者□□,所以神志不清。”

    说到这里,祁同伟的呼吸有些乱,脸因为强自抑制自己的情绪而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李爷爷家因为买蓝蓝,把房子卖了,一家人住在以前用来存粮食的茅草屋里,李奶奶觉得心里憋气,日常就是打蓝蓝,然后赶着让蓝蓝干活,李家还有两个儿子,老幺取了媳妇儿后,这两个儿子经常回家,回来干什么?回来睡蓝蓝。”

    听祁同伟越说越不像话,李副校长气得脸都充血了,直跺脚,呵骂道:“不像话!胡说八道什么脏事儿!有没有点儿学生样!”

    李主任找了校工要了钥匙,开了侧楼道屋的门,但是里面的门被祁同伟反锁了,进不去,急得也是团团转。

    祁同伟接着道:“李奶奶美其名曰,花了那么多钱买了个赔钱货,怎么也得够本儿才行,还说,不管生出来的是哪个的儿子的种,反正都姓李。所以李家的老大、老二回家,就是日常的吃饭喝酒睡蓝蓝,每次回家的时候,还和李家老幺笑嘻嘻地说‘今天我的班儿’,李家这位小叔叔也笑,笑得特别大度的样子。”

    祁同伟也笑了,这个笑容太复杂,带着冷冰冰的嘲讽,他就这么嘲讽着、笑着道:“有一次我撞见了,在李家后院,李家大叔在李家的后院,一边打一边□□蓝蓝,我那时很小,八九岁吧,也许生活不算好,可是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绝望的眼神,那种从嗓子里挤出来像泣血一样的哀嚎。我觉得特别恶心,特别可怕,我跑开了,一路跑,一路跑,然后就是吐,恶心得一直吐。那个时候我不懂那多,是非对错之类的,只是觉得,人不该被这么对待,不该的。后来我长大了一些,读书,读小学,知道人口买卖违法,我觉得警察应该管管,可是……蓝蓝后来生了个儿子,办满月酒的时候,村子里派出所所长也去喝酒了,满嘴恭喜……警察都知道,我问过村子里的警察叔叔,那时候村子里四个警察围着一桌打麻将,我问李家这样不犯法吗?有个警察,姓孙,我记得,长得胖胖的,听我这么问,大笑,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他叼着烟,说,所长这也是不好办,乡里乡亲的,谁舍得李家小子连个媳妇儿都没有呢。”

    这时候,操场安静了,没有人窃窃私语了,除了气急败坏的李副校长,还有很多还在研究怎么把祁同伟从台上弄下来的老师们,同学都很安静。

    “如果你没有念想,没有信仰,繁殖就是信仰,因为那是任何一种生物刻骨的本能,为这种本能,人能恶到什么地步不觉得自己在作恶呢?”祁同伟道,“但不对的,没有任何一种念想该建立在毁灭别人侵害别人的基础上来实现,法律应该阻止这样的事情,他们欺负蓝蓝是犯法的,是犯罪,该被阻止。没有人去阻止,我那时太小,我阻止不了,所以我想我要当警察,因为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在于,警察不依法执法,我要考法律系,我要当警察,我还带着法律的信仰回去,去阻止像蓝蓝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悲剧发生!我是为了这个,才要一定要考进汉东大学,考进政法系的!”

    拿着手里那份演讲稿,祁同伟大概叙述了一遍张鹏举被父亲逼迫退学嫁人换彩礼的过程,只是隐去了张鹏举的姓名,然后道:“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不能在自己有能力去阻止的时候,还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阻止错误事情的发生,是因为人是有良知的,是因为这就是我读书的目的所在。有人和我说,做个检讨吧,认个错吧,不记入档案,你还是那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会干部,前途一片光明。”

    冷笑了下,祁同伟重复了一遍那六个字“前途一片光明”,道:“前途一片光明吗?也许,但是这不对。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我是政法系的学生,法律从来不应该含糊不清,他不能因为所谓的‘乡里乡亲”、‘人情往来’而打折,也更不应该因为权力的干预而扭曲!我来这里是为了学习怎么样为和我一样贫穷可怜的人寻求法律的公正的,不是来学着怎样向权力低头的。如果在校园里,我们都不能小小的坚持下心中的正义与公道,难道指望我们这些为了前途折腰的人,在司法体系里,面对人命关天的案件时,有所坚持,不对权贵金钱下跪投降吗?”

    李主任一直打不开反锁的门,然后他让校工去找了把斧子,把门锁劈开了,拎着斧子冲上演讲台的他气急了,根本就没过脑子,上手就照着祁同伟抡了一巴掌。

    祁同伟没躲。

    祁同伟没躲这点儿出乎李主任的预料,他本来以为搞出这么大事情的祁同伟肯定会继续刷滑头的。

    没有躲避的祁同伟,怒气上冲失控了的李主任。

    这个巴掌正正地落在祁同伟的脸上,扇得祁同伟一跌。

    被扇得背对着台下的祁同伟捂着脸,嘴角扯开一个无声的笑,而在心底,那笑更大,更疯狂,疯狂的笑里伴随着一个念头划过——做英雄的感觉真好,他好久没尝过了,几乎快忘记这种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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