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荒唐的调查。
就像很多在这个体制里的事件一样,明明人人都知道某种会议、某种活动、某种动员傻逼之极,但是每个人还装模作样地试图在这个傻逼之极的闹剧中奉献某种看谁比谁更装逼的演出。
祁同伟面前坐着一排的包含教务处主任、一位副校长还有三个系主任的在内的“调查组”,此时就在上演一场这样的装逼又傻逼的闹剧。
而在这个舞台上,也许唯一十分认真地且近乎真诚地演出的“演员”,就只有高育良了。
因为高育良在愤怒,他在很真诚地愤怒,只有他在真诚地愤怒,因为哪怕是作为“受害者”的祁同伟,都只是在演戏而已,所以如果他看上去很“真诚”,只是因为他比坐在台上的那些小丑段位更高。
高育良的愤怒起源于会计系李主任的一句话。
祁同伟很安静、内敛、毫不慌张地交代了自己与张鹏举认识、帮忙的全过程,不卑不亢的态度显然让面前的好几个老师都十分有好感。
期间包括祁同伟的同寝——侯亮平和陈海、张同学宿舍的宿管、祁同伟他们宿舍的宿管都出来作证,祁同伟和张鹏举的接触完全在正常范围内,没有任何一点情侣的迹象。
老师问,他答,整个“调查”的过程还是温和的,直到会计系的李主任开始发问:
“也就是说你和张鹏举同学除了同学之外没有任何关系,那就奇怪了,无亲无故,你为什么要帮他呢?你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算多,却愿意拿出一半的钱来资助张同学,开学第一天就勇于救人,然后又为了张同学顶撞老师,说你们之间没有关系,可能吗?”
这一句话,祁同伟还没回呢,高育良脸色先变得不好看了,作为政法系的系主任,他当然也在调查组内,他马上对着李主任道:“李主任,这是什么意思,有罪推定吗?”
李主任看着高育良笑了,没去回答高育良的问题,摆了摆手做轻松装地笑道:“呦,高主任不亏是法学博士啊,这专业术语都出来了,真是自己的爱徒啊,这心急护短的。”
眼看着两位系主任要吵起来的样子,坐在中间的那位吴副校长赶紧出来打圆场,道:“这个李主任也是想把事情查清楚吗?育良啊,什么有罪没罪的,都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哪里谈得上什么有罪,顶多也就是犯个错误,学生吗,就是犯错误,作为师长也教育包容为主的,哪里能上升到什么罪不罪的……”
“吴校长,各位老师,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祁同伟刚才眼神低敛,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此时抬眼,态度还是很平静,吐字清晰,“按照李老师的说法,如果开学的时候碰到张同学分化抢着帮忙,借钱给他做生活费,帮他顶撞老师,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不正当关系的话,那反过来说,就是如果我应该看着张同学意外分化被□□,应该明哲保身向后躲着,看着陈芳老师性别歧视,大喊着要剥夺建国以来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ABO平等受教育的权利,但因为她是老师嘛,说把圆的说成是方的我也该赞美,不赞美也该学会聪明的沉默,我还应该在看到张父明目张胆的试图买卖自己的孩子,在子女没有同意的情况下,收受彩礼,强制子女退学婚配时,视而不见。”
祁同伟看着李主任,说道:“我不知道李主任你是怎么教育你的学生和子女的,是不是没有关系的人哪怕看着他们死在眼前也不要理会,因为没有关系,没必要帮忙?但是我的老师不是这么教我的,人皆有恻隐之心,都有良知,但凡有点儿良知,对很多事情视而不见,就没办法仅仅用是否有关系来做为援手的标准?如果所有见到别人有难处想要帮忙就一定是有不正当关系,那以后不如学校发个通知,勇于见义勇为者必受处罚?”
这话一个脏字都没有,却说得尖刻之极,兼还不吐脏字地讽刺了李主任的“小人之心”,搞得李主任很没面子,一下子火就窜起来了,拍了下桌子指着祁同伟就怒道:“你怎么和老师说话的!懂不懂尊师重道!?”
态度很重要,同样一句话,如果祁同伟此时耿着脖子一脸少年人不服气的倔强地顶着李主任说话,那么他就是一个年轻气盛的不懂事的学生而已,但是他没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清亮又不失厚重感的声音很平静地吐出一句所有人都异常熟悉的言语:“吾爱吾师,我更爱真理。”
这简直像个软钉子一下子扎在李主任身上,不疼,但是难受、憋得人又气又闷,脸色非常不好,他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在这么多老师和李副校长之前丢了面子。他想发脾气,他还想再更用力的拍桌子,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再贸然发脾气只怕更让高育良看笑话,只能强自抑制自己的怒气,强自抑制的结果就是整张脸都憋得铁青。
然而,高玉良还是看笑话了,因为高育良马上就笑了,说道:“同伟同学说的不错啊,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怕是老师,可也是人不是神啊,只要是人,怎么可能永远不犯错?老师做错了,作为学生难道该盲目地认同老师?不,是要勇敢的指出老师的错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尊师重道固然重要,但是昧着良心称赞老师的话都是对的,这种学生是什么学生?老师是培养学生的园丁,汉东大学培养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接班人,是担负国家未来建设重任的卓越精英,不是培养一群像封建时代一般的只会随声附和的天子门生。”
这话说的伟光正极了,配合上高育良此时还很年轻英俊的脸孔,热情激昂的气质,还真是……真是让在座很多老资历的系主任看得……想打他。
调查组是不可能当着祁同伟的面商量出决定的,所以祁同伟回答完了所有问题后,就和焦急地在门口等着的侯亮平和陈海一起等结果。
祁同伟很平静,他从接受调查开始就一直很平静,此时安静地在走廊里站着,等着。
但陪着他的两个人却并不平静,侯亮平来回来去的反复在走着,一边走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太过分了。”“怎么这帮人出事的时候不去帮忙,事后挑刺儿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本事?”以往一直负责“稳住”侯亮平、不让他乱说话的陈海,此时却没有去安抚侯亮平,却一直看着祁同伟,眉目中满是犹豫和担心。
正义并不总是在位的,看着自己父亲一路走来,陈海深知这一点。
没过多久调查组似乎商量完了,李副校长从会议中出来,通知祁同伟处置决定。
李副校长很和蔼,一点对着晚辈的架子都没有,宽容地笑着道:“同伟啊,你入学成绩就很好,在校期间各门功课的成绩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咱们汉东大学啊,要着力栽培优秀学生,学校的领导也好老师也好,对你都是很器重的,尤其是你们高老师,真是护着你,只是作为一个学生,有朝气是好事,可是你的性子是不是也太急了?不够稳重吧。按理来说,你比你同级的孩子,要大两岁呢,应该有个老大哥的样子,怎么能脾气那么冲?”说这话的时候,李副校长带着对小辈们近乎宠溺式的“责怪”,让人觉得虽然是“责怪”却并不反感,连侯亮平这个向来猴子一样脾性的人都对这位副校长颇为有好感了。
李副校长就这么慈祥可亲地接着道:“学校商量了一下,都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只是在对师长的态度上有些问题。至于张鹏举这个事情吧,不得不要批评你几句呀,不够有分寸,不够稳重……这样,下周升旗仪式的时候呢,你做个检讨,然后这件事情吧,也就过去了,不记入档案,也不留什么记录。以后呢,要成熟些,不能这么意气用事啦。你高老师啊,为了你这事儿啊别再记录上有什么痕迹,可跟李主任的都急了啊。”
李副校长这话说得循循善诱、温温切切,一派为学生着想的敦厚温柔的长辈心肠表露无疑。
祁同伟此时的皮囊年轻,看着还有点稚嫩,微微垂眸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格外乖巧,此时接到这样的一个通知,长长的睫毛微微敛着眼神,听完李副校长说完,忽闪忽闪两下,然后抬眼,一汪清清凉凉眼神地望过来,看得李副校长心中一颤,心道:长得真好啊,难怪高育良那么偏心。
祁同伟笑了,笑得乎乖巧的,道:“好的,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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