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高育良带上手铐被从政府的办公大楼里带出来的时候,当他的名字出现在通报批评的新闻通稿里时,也许不会有人去探究,最初这个人是为了什么踏上仕途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
怀抱着良善本心前行的又何止他高育良一人,被一路坎坷雨打风吹去、面目全非的,又岂止他高育良一人,又或者,那些原本懵懵懂懂、只为了生存挣扎甚至满怀恶意的人,又有多少在生存的战争里渐渐觉醒了更广阔的胸怀,学会为更多人的利益去奋斗。
祁同伟记起了他上辈子看过的一篇报道,一个农村妇女,丈夫被杀,四个杀人凶手逃逸,警察不仅不认真帮她追查凶手,反而帮其中一个凶犯修改了身份信息协助逃匿,与很多只能悲惨的接受这种命运的柔弱女人不同,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开始长达17年的追凶路,走遍全国上下追查逃走的杀夫凶手,并且追查的过程里并没有放弃努力过好生活,做着小生意,同时供养了自己四个孩子中的三个成功考上大学,一再被司法刁难的没什么文化水准的女人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们得去学法律,你们以后得为我这样的穷人办事儿。”
哦,对了,这个女人最开始时,违法超生,不然哪里来得四个孩子。
所以……
人是怎么一点点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呢?
坐在椅子上像被审讯的犯人一样面对校领导组成的审查组的祁同伟,看着对着校领导咆哮着为他辩护的高育良,思绪漫无目的地这样发散地想着这些于眼前场景无关的事情。
其实祁同伟并不缺钱,因为他有郝越。
郝越是顶着全家的反对,卖了淮南省的产业来到汉东的。
郝越搞了个鞋子加工厂,目前已经在接外贸订单了。
作为一个外省人,来到汉东,本不该这么快就能立足。
但郝越立足得很快。
他有祁同伟,他当然会立足得很快。
祁同伟有郝越,他当然不会缺钱。
当然,没有郝越他也不会缺钱,只是他现在要保持“清白”,而能赚钱的许多事情,却大多不能保证完全不脏手,所以祁同伟才会在高育良面前选择一个很“愚蠢”的表演方式——投稿赚钱。
这条路他驾轻就熟。
他很熟悉目前纸质媒体和杂志的编辑文风,毕竟作为雷虎时,他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的。
拿了奖学金,杂志投稿的稿费,祁同伟转手就分了张鹏举一半。
钱不算多,但是刚好够张鹏举节省一点儿用的生活费。
所以张鹏举可以接着读下去了,因为他不需要家里给寄生活费了。
这是在做一件好事儿,如果没有人举报他和张鹏举之间有不正当关系就更好了。
事实上,祁同伟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举报他和张鹏举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
这种举报太过愚蠢。
他和张鹏举之间毫无关系,举报他们两个之间有问题纯属捕风捉影。
举报当然可以捕风捉影,捕风捉影的举报本身就是一种手段,一种制造关于对手的不利流言的有效手段。
流言有时是可以“杀人”的,充满恶意的流言“杀人”比刀锋还快。
但是过于捕风捉影的举报大多数情况下会反过来伤害举报人自己。
不要以为你做一个告密的奸细是没有后坐力。
有的,而且不小。
因为一旦举报者的身份泄露,在相对来讲,大多数人都被固定在固定单位固定岗位上的年代,人口流动的缓慢,社会关系的固化,周围人对一个人品的口碑还是十分重要的,周围人对一个人的排斥对这个人的杀伤力是很大的。
有人会去做这么愚蠢的举报这是祁同伟第一个想不明代的,而他第二个想不明白的就是学校竟然会为这种捕风捉影的举报成立调查小组来调查他。
太愚蠢!
查不出什么来,到头谁来负责?
在这个整个体制还没烂到透顶的时候,因为不想没“面子”,查不出问题也硬要按在无辜者头上问题,这种行为也不在少数,但是后坐力也是极强的,一个不好就会反噬自身。
这么给自己找麻烦的行为,校领导竟然也会去做。
祁同伟想起当年他以非常卓越的成绩被下放到“穷乡僻壤”时,他明白这是权力运作的结果,但此时此刻,祁同伟相信,没有任何一个权力者会注意到现在的他,除了高育良。然而此时的高育良并不是一个权力者,他只是一个教书匠,一个法律系的系主任,权力少得可怜。
这个时候的高育良可是喜欢他了,才不会为难他。
所以有些超过于他的掌控,这并没有祁同伟觉得惶恐,相反,他有点儿玩味的兴奋。
凡事都按部就班太无聊了,偶尔有点波澜,反而让他这场重生的旅程有了点儿具有不可控的风险,挑战风险本身就可以让人兴奋。
祁同伟是个有赌性的人,一直都是。
“兴奋”起来的祁同伟开始准备着手对眼前的“谜团”进行调查,他很有兴趣去搞清楚这个他计划外的状况、上辈子未曾经历过的这个小小挫折,背后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然而就像你准备好十八般武艺,要去通关一个难度颇大的关卡,但还没行动就已经有人给了你攻略一样。有点败兴,他不需要去调查了,因为很快的,吴老师和梁璐就来了。她们上门的理由祁同伟很简单,简单得祁同伟都不用动脑袋去猜——担心祁同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调查弄得心里想不开,上门安慰来了。
两人都上门来了,显然也知道其中内情,不好好地从两人的嘴中把事情的真想掏出来,简直对不起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然后,年老成精的祁同伟从此时上不算老谋深算的吴慧芬和一直就没老谋深算过的梁璐不着痕迹地套点儿话,说难,你信吗?
听着吴慧芬笑语温和地说着:“同伟你别担心啊,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你高老师呢,他肯定竭尽全力帮你”,“同学们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成绩、人品在这里摆着呢,再说你上次不是还得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奖呢……啊,不是这个,你的成绩在这里摆着呢。”吴慧芬提了下那个见义勇为奖,但是一想那个奖救的就是张鹏举,指不定调查的时候会怎么说呢,就又收了回去。
祁同伟听着,安静地听着,哪怕同一个寝室在旁边也听着的侯亮平,已经忍不住快要跳起来了,如果不是陈海拉着,可能就直接开骂了。
忽地,祁同伟抬眼看着吴慧芬说:“吴老师,您说高老师肯定竭尽全力帮我,但没说高老师一定能帮我解决,那就说明学校忽然要调查我的意向是比高老师更高阶层的人决定的,是校领导层?”
吴慧芬卡住了,没立刻回话,但是她的卡住已经是一种答案了,所以祁同伟点点头,接着道:“我这个人无权无势,不是没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我压根儿就没亲戚,在校外也没干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肯定不可能是因为我校外的事情调查我,那就是校内的事情,我校内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被关注调查的?好像也没有。”
顿了一下,观察了下吴慧芬和梁璐的反应,吴慧芬有些尴尬,眼神有些游弋,梁璐则是一脸怒气,想说什么,看了看吴慧芬,又忍了下来,但仍然愤愤不平的样子。
祁同伟想了一下,接着说:“校内的事情我想了想,好像就只有张鹏举那件事情,吴老师你刚才提了下那个见义勇为奖的事情,但又岔开了话,为什么要岔开?是因为现在这个奖不算奖了?那肯定还是和张鹏举有关吧。恩,如果是和张鹏举有关……校领导层而且是比高老师还高级别的领导层要调查和我和张鹏举有关的事情……在校内与我们俩儿有关的事情有实在没什么可以被调查的,恩,那就是校外的……张鹏举的家人来学校……不,应该是直接去校领导那里闹了吧,我知道上次张爸爸来找他,他没见。”
吴慧芬张了张嘴,但是没说出话来,但是心里已经处在很是震惊的状态,她一直听高育良夸祁同伟聪明,但是她真没想到这孩子聪明成这样!简直有些吓人了。
似是从吴慧芬的表情里看出来什么了,祁同伟有些“无奈”地低头苦笑了下,道:“我行政课的成绩一直不错的,只是从来没想到会用在这样的事情上。”
这话立刻消减了吴慧芬心中的那点儿“忌惮”,让她从“惊吓”状态变为对祁同伟的同情,而一边的梁璐也终于忍不住了,满是愤怒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全倒出来了。
正如祁同伟猜测的那样,张鹏举的爹找到学校去了,因为张鹏举不肯退学,家里断了张鹏举的生活费,等张鹏举妥协,但张鹏举和家里说,学校里有人有同学接济他生活。张家人眼见不成,一次次地来学校找张鹏举,坚决要求帐篷退学,结果张鹏举就和家里断了联系,打电话不接,写信不会,到学校来找,门卫通知张鹏举他家里人来了,张鹏举就当没听见,根本不理。张老爹一怒之下,不顾门卫阻拦,直接闯进学校找到校长那儿去了,在校正门口那里撒泼耍赖,满地打滚,非说张鹏举在学校里有了相好的,然后就不要爹不要娘不要整个家了。还说张鹏举拿了相好儿的钱,嫌弃张家穷,才不搭理家里的。
本来嘛,如果张鹏举的爹闹事儿还好说,校长找了高育良了解了情况,高玉良也照实说了,实际上是张家收了家乡那边也有钱人的彩礼,不想退,就逼着儿子退学嫁人。校长搞明白了,就没想追究什么,打算做做张父工作就完了,但原来已经快要平息下来的事情,却又赶上陈芳不知道怎么得到的消息,还跑去举报了祁同伟和张鹏举有不正当关系,祁同伟一直再给张鹏举钱。
只是一个张父还好说,又加一个老师。
这还没完,哪知道随后学生会有两个学生也去举报了,还是举报祁同伟和张鹏举有不正当关系。这让高育良气急了,去查了一下,发现这两个学生一个叫肖亮,一个叫薛卫国,都比祁同伟大一级,政法系每年都有两个学生选举名额,可以推荐优秀的学生进学生会,祁同伟因为做事稳重细致,人又正派,而且很重要的一点还是长得也帅,成绩又好,开学没多久就没选为了班长,很快又被选举进了学生会,另一个名额是一位学生会指定要的艺术特长生,预备表演节目之类准备的,也就是说,实际上就只有一个名额,而得票排在第二三位的,就是肖亮和薛卫国,去年这两人是一年级学生,输给了比他们年长一级的三年级学长,也就是说,因为祁同伟的出现,本该又机会进入学生会的两人,都没机会了。
哦,对了,顺便说一句,排在第四五名的分别是陈海和侯亮平。
很明显的挟私报复,但有了学生家长、老师、同学,三个层面的举报,校领导觉得不查查似乎说不过去,不然名声不好,有过度袒护祁同伟的嫌疑。但高育良对此非常严厉的反对,他在就这件事情开的校领导层上说:“我们是政法系,法律讲究什么?证据!完全没有影儿的事情搞这么个阵仗的调查,这不合适!”。
面对会计系的李主任说“查查也是还他们清白”的话,高育良情绪有些激动的反驳说:“李主任,你真不明白呢,还是装糊涂啊!查查也是还他们清白?别说这种调查会给学生的心理造成什么样创伤,但是启动调查这一项会让其他的学生怎看待?最后即使调查出来根本没什么,也会有人说,你要真没什么,为什么不查别人偏查你!?人眼可畏,然而这件事情之所以搞成这样,无外乎是有人眼红别人的优秀和祁同伟同学不肯见死不救而已,善良和正直不该即使得不到奖励,也不该遭受惩罚!”
但最后校领导层的会议投票,以一票之差决定对祁同伟开展校内调查。
高育良某种程度上知道,这是部分老派的系主任对他称为政法系最年轻的系主任不满的一种“发泄”,高育良很喜欢祁同伟这个学生,在学校里不是什么秘密,打击祁同伟就是给他高育良看的。
那一瞬间,高育良觉得心中苦涩极了。
此时的高育良是一个老师,而作为一个老师没办法保护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后辈,反而让学生因为自己的“升官发财”而无辜受累,这感觉对于此时还满腔正义感的高育良来说,自然是非常痛苦的。
当然,这一部分梁璐是不会对祁同伟说的,梁璐倒出来大概的就是谁举报了、为什么举报、举报的内容大概是什么之类的,说这些的时候,梁璐带着肉眼可见的愤怒与不屑。
回神的吴惠芬赶忙又安慰了祁同伟半响,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行得正走得直,让祁同伟宽心之类云云。
侯亮平此时脸色挂霜一般,陈海眉头直皱,但身处风暴中心的祁同伟依旧很安静。当最后听完的时候,甚至笑了,文文静静的他安安静静地笑,一点儿愤怒委屈、恐惧的表情都没有,很温和地说:“我知道了,吴老师,梁老师,你们不用担心我,你们回去跟高老师说,他这个系主任平时已经很偏心我,不要再为了我的事情和校领导闹不愉快,我知道,我行得正走得直,不怕他们查。”
祁同伟话说得坦然的态度,但作为一个学生,面对这样大的事情,竟然还考虑到了自己的老师的难处,希望老师不要为了他受到影响。这份乖巧,让吴慧芬心里既感动又酸涩,又有点儿和梁璐一样的隐隐的愤怒,还有一些现在不能对祁同伟出口的一种隐忧。
吴惠芬和高玉良都是经历过那个混乱的十年的人,哪怕那个时候吴慧芬年纪小,可也知道很多时候并不是你行得直走得正就一定没事儿。诬陷这种把戏,冤枉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多不可胜数。很多错误、很多方法、很多可笑的事情,都可以毁掉一个优秀乖巧又善良的孩子的。
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吴慧芬和梁璐慢慢地往教师宿舍一起走,两人一路无言。
良久,吴慧芬突然开口说:“梁璐,我和你认识也蛮多年了?”
梁璐有些奇怪,不知道吴慧芬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话:“是啊,蛮多年的了,咱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后来又都留校任教,不小十年了吧。”
吴惠芬又道,“那这么多年来,你觉得,姐对你怎么样?”
梁璐笑道:“慧姐,你对我当然好了,你比我大一岁,读书时我脾气就拧、倔,可你总是迁就我、照顾我,慧姐,你对我和亲姐姐一样。”
“好。”吴慧芬道,“梁璐啊,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绕弯子了,姐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就当是姐求你的。”
梁璐更奇怪了,有一个在那样位置上的父亲,她对很多事情其实是十分敏感的,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和吴慧芬感情这么好,因为她知道吴慧芬也好、高育良也好,是那种相对清高有骨气的文人,不会因为她父亲的职位就对她阿谀奉承,所以今天吴慧芬忽然“挟恩求报”,让梁璐十分诧异。
吴慧芬接着道:“梁璐啊,我想求你,你回去和梁书记说说,让他说句话,同伟这点儿小事儿就不是事儿了,这段时间的事情你也看见了,说到底,是高老师连累这孩子,作为一个老师,看着自己学生被这么对待,别说高老师了,我这心里都……不是滋味啊。”
梁璐一听就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哎,慧姐,这还用你说吗?我也是一个老师啊,祁同伟他也是我的学生,我也不能看着他被这么欺负,慧姐,你放心,这事儿如果真闹得太过分,不用我爸,我去找校长说去。”梁璐对祁同伟也是很有好感的,更重要的是,她特别看不上陈芳的所作所为,打心眼里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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