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宁梓湘看着那朱门青廊,楼阁飞檐。长安大街是整个江陵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而那宅子坐落在整个长安大街的正中央。饶她是青城山的大小姐,此时也看呆了。
我摇了摇头,「那个不是我家,转身。」
她听话得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直接僵在脸上。我家这边除了一个门,两边被左一个酒楼右一个当铺,夹在中间,那门上两个匾都看不见。若不是有人相引,怕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来。而此时,那门上还多了一条手臂粗的铁链子来,像是里面封印了个什么凶怪一般。
宁梓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拿了一串钥匙,去捯饬那铁链子上的三道落锁,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连忙露出了一脸的假笑来。我一脚踢开了那拴着铁链的大门,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庭院和冷冷清清的屋子。
我指着那与门贯通成一线的长廊,「去后面玩吧,我换身衣衫。」
我这这厢衣裳脱了一半,便听见她一声惊呼,接着就看见她跑了回来,拽着我的袖子,手指着那后院,又指了指这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我连忙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去,「又耍流氓,赶紧转过去。」
我家这个正门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般,但是后院却有一条街那般长。江陵虽然不是穷乡僻壤,却又不是东京,这光是这地契贱卖一万贯钱,也许得有他的道理不是?不过很多事情的渊源,给她解释又很是麻烦。
我心里叹息,若放在旁人身上这般反应我也当作寻常了。你家可是成都府武林第一豪门,便是给我面子,倒也不用装得没见过世面一样。但是大小姐却看着我不注意,忽然抓了我那陷在了泥里的白衣裳,跑出了门。
等我更完衣裳的时候,她已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怀里抱着我那脏了的白色衣裳,里面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刚要开口询问,她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凑近了一看,也诚然吓了一大跳。
她怀里抱着的,竟然是三只肉乎乎的小奶猫,六双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我,靠近了方才能听见其气若游丝的叫声。
我这些日子久不去后院,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便无奈地看了一眼大小姐,「你从它们妈妈那里抢来,也不怕它挠你。」
宁梓湘拿手指头拨弄着他们的小爪子,神色黯然,「他们妈妈刚被我埋了。」
也不知我家何处埋了一只死猫。不过这猫这么小的时候,哪里离得开妈妈?「你别说我狠心,但是它们兄弟姐妹几个,怕是养不活了,还是让他们随他们妈妈去吧……」
「你说这话它们会听见的!」大小姐瞪了我一眼,「你忙你的,我养我的,芋头被我捡回来的时候病得厉害,我都养她长大了。他们若真的活不成,我又不会来找你哭。」
我这才想起来,倒霉夫君的确和我提过宁梓湘小的时候有一只猫,可惜被残忍处决,心想我若不让她养,她怕是要学着猫妈妈在我脸上划上两道。「你这般有爱心,我自然没有意见。只不过我素来不喜欢猫儿狗儿什么的,你可以养在此处,只不过我就不能帮上什么忙了……」
宁梓湘目光如炬,「你怕猫吧?」
「怎么可能,你谢剑圣这辈子没怕过几样东西,传出去都得笑掉……」
她忽然抱着猫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拔腿后退了六七步,屁股还磕到了桌角。看着我疼得倒吸冷气,宁梓湘得意地冲我笑了笑,我扶着额头,还想着辩白一二。「不是我怕猫,是我觉得我会怕一些……没法相互理解的东西!你看,我说什么,它也听不懂。它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要给我一爪子……」
宁梓湘眨巴着眼睛,「那谢剑圣你怕我吗?」
我怕!我心里简直要狂吼出声。但是还没等到我作死地说出这两个字来,宁梓湘已经把我推出了门外去。「快出去忙你的。省得你之后和我抱怨,说我来得不合时宜,耽误了你的大事。」
宁梓湘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奶凶奶凶的,「但是晚上要回来吃饭!」
想着我上次没回家吃饭,差点惨遭□□,只好满口答应。等我和郑子沅在东街碰头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郑子沅这小子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番,「你这明明坠了楼又掉进泥里,怎么此时还能红光满面?」
「哪里有?」
郑子沅抬了抬下巴,「沭哥儿已经在里面恭候了。」
还没等他说完,我已经气得一撩帘子就冲了进去,看着李沭那小人精在席上摇着扇子还有脸冲我笑,立刻就想着他连同靖哥哥背着我就把他爹的茶庄给卖了,当场就想把那天的火发完,可是嘴张开了,手抬起来,却也没有底气说出什么来。最后还是落在了万变不离其宗的一句话,「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去温书?」
「谢先生,书看完了。」
我瞠目结舌,书还能看完?就欺负我是个文盲是吧。而郑子沅那副神情,大抵是看着李沭的面子才没给我一脚,「你倒是听沭哥儿把话说完。」
我在他面前一坐,「行,我倒是想看看,你是为了什么又逃学。」
李沭将那扇子折了起来,推到了我的面前。「晚学整理了与此事相关之人的名册,替谢先生写在这扇子上了。」
我半信半疑地抓过了那只扇子,展开的时候,却也有些惊愕。李沭虽然说是名册,但是这一个个名字被他拿着蝇头小字,层次分明罗列其间。以我们家茶庄的四大金主,逐次扩散开来,更是标注了人与人之间的利害,所属,用一张网罗,将数十人涵盖其中。
我在江陵城总算是待了有几年,和各路江湖人士来往却不太多,这扇子上的名字也只有一半耳熟能详。至于李沭是怎么弄清这等网罗,我保守估计他这两个月的精力,也都没放在圣贤书上,因而我心中一半是愤懑,一半却是自责,「你这涵盖之人大抵八十有余,要我一个个去打探,总是来不及的。」
李沭笑道,「先生请将这扇子对着光来看。」
我依言对着窗子,发现扇子背面那些朱笔勾勒的批注和这些名字多有重合。好小子,你不去背你的论语孟子,做这等玄虚的东西,倒是兴致盎然。
但是如此这般,李沭心中所想便立时变得了然。我家的金主,各是朱金张贺四家,其中以朱家和张家,背后似有与江陵地下赌坊的往来,但其中带头查账的,则是家。而剩下的金家,依存的武林势力,反而是量剑门。而他家管事的那个金渐鸿,算得上是这四家里我最能说上话的,敲诈我家地契的时候,倒是来分了一杯羹,但是自从我回了江陵,就再也没见到那孙子的踪影。
郑子沅抻着脖子看了这扇子良久,「怎么说,擒贼擒王?」
李沭笑着摇了摇头,「郑大哥言之有理。只是此事疑点在于,贺家虽然带头查账,却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若拿他家开刀,难免会打草惊蛇。」
贺家家家世清白,祖上还有两人皇榜有名,难以让人相信他们有什么后手,若我真的搬来什么靠山来,由他家首当其冲确实可以减少牵连。李沭指了指那扇子的左端,「不如先去对付那个「摆在明面的仇家」,也好稳住主使。」
我和郑子沅相互交换了个一个头疼的表情。这扇子上若真的有我们在江陵城「公然不对付」的,便是江陵城南的地下赌坊「盈水天局」。若要牵扯到往前的恩怨,怕是已经是八年前荆州擂外的事情了,毕竟我们三人靠着荆州擂赚来的三万五千贯真金白银,总讲究个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厢事最后闹到我当时差点携家带口逃出江陵,还是荆聿循出了个面,总算是维护了撰风堂和盈水天局六七年的相安无事。若说这是盈水天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倒也不相信,不过若说让我和郑子沅跑去和他家掌柜对质,我又是千百个没有底气。
饶是郑子沅这小子一腔热血,此时也不免咂舌,「沭哥儿,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切入?」
李沭当年亲历此事,通我二人一样明白其中的难处,当下沉吟片刻,「若晚学推测的没错,即便是郑大哥所说的那个带头大哥真的存在,荆湖武林鱼龙混杂,他也没有本事事必躬亲。此人不拔,只会让剩下的人气焰更嚣张。更主要的是,此人若愿意收手,朱张二家缺了声势,我家起码可以先拿回房子来。但是我们也非一定要先啃这根骨头……」
我想了一会儿,「那我去写拜帖。」
郑子沅方才从李沭这里听见一点松口,原本喜上眉梢,此时也没想到我能有这般反应。「老谢你可想好了,盈水天局那位可是敢在老剑圣面前拍桌子的。」
他哪只敢在荆聿循面前拍桌子?我和李沭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苦笑。
郑子沅自然看不懂我们哪里生出的默契,「现在动身?」
「青天白日,哪里有什么地下赌庄?」
自从我家地契被押,我担心旁人前来滋事,把家里的几个小孩儿一股脑塞给了荆兰庭,靖哥哥在那破了产的三个茶庄中间游走,而我好容易说通了几个关节,在我家这上了锁的房子里变卖家什。而今日回家之后,竟然发现庭院里传来几许炊烟,虽然知道这大概是大小姐在烧饭,或者是大小姐把我房子烧了,或者是两件事同时发生,但是看着看着,心里的惆怅,竟然就这么多了几分慌张。蓦然想到这个被我拒绝承认为「归属」的江陵,我已经沉沦徘徊了整整七年,若因此从新变得一无所有,让一切重来,究竟是个好的解决还是个坏的结局呢?
我推了门是没见到人,便一个人溜到了后院,拎了一桶井水,将自己锁在浴房里,咬了咬牙,一桶水顺着头冲了下来。
等到我那被一激之下几乎失明的一双眼睛重新看见光景,大小姐的声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我身后。
「谢剑圣?」
前庭东厢的浴房,只有能通过人脸一张大的通气口,里面昏暗,饶她是一只猫也看不清什么东西。而我大抵是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习惯了,慢慢地围着下身,转过身来,「有何吩咐,祖宗?」
她似是看出了什么,沉默了一瞬后,忽然把手顺着那个通气口伸了进来,在我的鼻子上捏了一下。
「我把你的鼻子先偷走,你若想要,就来抓我。」
晚风顺着我发梢上残留的水渍,沁入四肢百骸。我顺着声音步入庭院里,见到宁梓湘在院子背风的角落搭了个灶,空气中散发出小米和鱼肉的清香来。她正坐在一口大箱子旁边,哼着歌儿,忙着什么不亦乐乎。
我探头往锅里一看,用勺子在锅里一搅,有葱花和鱼肉便浮了起来。我凑到了她身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看着宁梓湘左手捧着一只碗,右手拿着一根被削成了半根管子的竹筷子,将那碗里凉透了的米汤一滴一滴地喂给在箱子里做窝的小猫。三只小猫,一只黑色,一只乳白色,还有一只橘红色。那只白色的尤其有点着急,嘴上嘬着米粥,小爪子还在半空中想要抓住她的手指,最后在两个兄弟姐妹身上绊了一跤。
我摇了摇头,「原来你叫我回家吃饭,吃的是他们几个的剩饭。」
她见我凑过来,眼神里得意得很,但是脸上却风轻云淡,嘟着嘴小声说,「知道你还讨没趣?靠我这么近做什么?」
「我来要回我的鼻子啊。」
宁梓湘举起了左手,手里比量的姿势,真的像是拿了一个鼻子一样,她举着那个「鼻子」装模作样地对着晚空看了看,最后狡黠一笑,塞回了自己的袖子里。
我笑道,「你也不怕它四处乱闻?」
「你还没抓到我,」宁梓湘低着头笑着,「我凭什么要把鼻子还给你。」
「今晚急用,算我借的。」
她眯着眼睛的时候像是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谢剑圣,你刚才跟我撒娇?」
我无力反驳,「就是了,怎么的?」
话一出口我都有点害臊。谢九啊谢九,你这个老流氓活该被人害死,你家地皮被人撬了,房子被人上了封条,你今晚出了这个门,能不能手脚双全地回来,都不一定。你居然还有心情,和一个同你一个属相的小姑娘调情?只是那会儿的我也不知道,原来有一个相互喜欢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不用担心自己进了一步会伤害到自己,退了一步又会伤害到她。我只是觉得,自己想要靠近她,想要听她说话,只要在她身边,说着什么话都觉得放松而宽心,做什么事都不觉得是逃避。
她扬了扬下巴,「那你晚上要用鼻子做什么?」
「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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