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我这些年在江陵最惊险的事情,就不得不提及九年前夏天撰风堂忽然被「抄家」。那年我方才到庐山不久,靖哥哥忽然来此地找我,同我说家里出了大事,先是我家往前最大的六个供货,接连在合同上做了手脚,拼着道义全无也不再肯和我家合作;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官府偏偏在这会儿以抽审税目为名,突然把这个窟窿给捅了出来,金主四面八方涌来,最后给我的宅子上了封条,扣了地契,令我三个月给出交代来,若不把投钱之前的钱补回来,然就拍卖了撰风堂的地皮补了这个窟窿。白娘娘瞧见我听了这事之后神情恍惚五脏俱焚,当下免了我今年的束脩,让我回家照看一下堂里的众人。
此事疑点重重。江陵的茶庄一直是李家的产业,这些年黑钱白钱没少往官府那边塞。忽然查账不是前所未闻,但是手竟然伸到了官府哪里,可见此人的神通广大。另外,我在江陵虽然没有什么威名,但是好歹整个剑行都知道我撰风堂是量剑门的小弟,这茶庄的金主敢合着伙叫板拿我的地皮做抵押,也定然收了谁人的鼓动。但是当下之急,是在撰风堂被拍卖之前,先搞定这个窟窿了去。我便问靖哥哥,这个所谓「窟窿」,到底要填多少钱进去。靖哥哥伸出了一直手来。
「五千贯?」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想办法变卖些东西,咱们撑得过去。」
靖哥哥于心不忍伸出了第二只手。
我当时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左长生这个妖女又要搞我!当下修书一封,直发东京,先是痛斥其背信弃义手段下作,而后声泪俱下阐明我生计难撑,一家老小面临流浪街头之灾,求她家大业大,买卖不成仁义在,放我一马。结果左长生倒是回得快,寄给我整整一车的「红豆斋」去年冬天的旧衣服,说是依她看这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怕我冬天难熬,特此体贴关怀。
这一来一回,我心里倒是把她的嫌疑排除了个干净。左长生这个人素来开门见山,若真是她从中作梗,下一刻她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和我谈条件,去年江西就是如此。何况我现在于江陵清贫快活,若为了逃债拖家带口去东京她那里分一杯羹,她肯定也觉得划不来。
但令我恼火的是,她给我送了整整一车的女装。这个妖女,侮辱我的□□不说,还要摧残的精神!只不过她这一车东西,我要是有途径卖了,少说几十两的黄金。当下忍着一把火烧光的冲动,老老实实收好,睡觉都不敢离这些女装太远,怕被人偷拿了去。另修书一封,问她之前那些说好的沿江产业分红什么时候到账,另外可否劳驾帮我把京城里我名下的那套宅子给典当了去,还有那船,你也不嫁我,我也不娶你,要不你也帮我卖了吧,结果直到今天还没有音信……
「老谢你是不是记吃不记打?」郑子沅捧着一盆荔枝,打断了我的叙述,「说难处就说难处,你怎么又和大左开始调情了?」
我心里嗤笑,调情?我和左长生见了面,从来都只有真刀真枪,调情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了,「那你有没有办法?」
我自从认识子沅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子可能前世是个聚宝盆,横着竖着放都能生钱。当年荆州擂上,这小子拿我「七轮擂主」的名声,开始开张论道,四处放风,一场荆州擂下来,我们几个靠折腾各大盘口的赔率,赚了几万贯下来,总算是补了李家老爷子生前欠款。
但是郑家老爷一直都不喜欢儿子搞这些东西。「胥乐」郑家本来不是江陵剑行一脉,他家本来祖籍苏州,是个本行做剑鞘,兼修剑法的百年老店。最盛之时,十个王公贵族的佩刀佩剑里,六七个上面都刻着他家的字号「胥乐」。就连白娘娘那六把剑,两个的剑鞘也是「胥乐」的手笔。但也就是这一代的时候,郑家老爷,也就是子沅他爹,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说,咱家钱赚够了,现在应该改修德望。便受了荆聿循之邀,举家搬到了江陵来,成了那年剑行十一家之一。
但是郑子沅这小子小半生都和他爹这一厢情愿的期许大相径庭,什么都通什么都会,就是不喜欢武功剑道。真要说他是如何与剑法结缘,就牵扯到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不通水路规矩,连人带船被姬家给扣了。他爹来求梁三出手救他,因而临疏,江景谙与我,打算做一件震惊武林的大事——偷「藏水诀」,顺便去琼瑰捞个人。事由经过不题,却因这件事让郑子沅这个小子死心塌地地迷上了小仙女。为了投其所好,荆州擂之前就读了数家心经百家剑谱,荆州擂下更是死气白赖地请小仙女指点一二。那时我和临疏闲来之余,便想比比做老师的功夫上,谁高谁低,因而我指点小骆娘子两招,她指点郑子沅两招,看看他们谁在荆州擂上撑得久。
结果小骆娘子时运不济,上台两轮就遇上了孟浚源,老老实实败下阵来;但是子沅这个小子,仿佛是拿了主角剧本,十五轮的东北擂台,打第六轮上场,过五关斩六将撑到了第十二轮,马上就要列位「四方擂主」,更是有「佳人」在台下相伴,成为剑行赢家并迎娶仙女姐姐之日可期。可惜之后便惨遭运转,第十三轮急转直下碰上了那位狠人,差点让人一剑砍了脑袋下去;精心准备向小仙女陈情剖白,结果惨遭失恋。不过这荆州擂到底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也好坐在钱堆里哭。
这会儿我刚从湖里湿淋淋地露出了半个身子来,抬头就看见了郑子沅和孟浚源两人并肩走来。子沅这小子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荆兰庭,当下弃了我,到一边和荆兰庭说,兰庭兄尚在病中,要好生修养,别跟我一般见识。反倒是孟浚源伸了一只手来,谢兄没你没事吧,快上来。而我刚刚强撩了人家公认的「如花美眷」,解释怕是解释不明白了。当下小人做到底,一头扎进水里,游到了湖的另一边,自己爬上了岸。
此时此刻,炎炎夏日,我正披着一个毯子,跑来子沅的书房,蹭一口冰镇荔枝。郑子沅眯着眼睛看着我,「怕什么?你那红豆斋两成的产业的分红,这些年都要堆成金山了,我倒是好奇你给藏哪儿了。」
这荔枝到了嘴里都是苦的。「什么分红,早凉了。」
他逼问再三,我就把大左怎么把我前三年的分红给变了先,现在又磨磨蹭蹭不交出来,而往后的分红又怎么被她一个「假求婚」给晃没了,全都交代了。郑子沅被说说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大笑出声,一盆荔枝差点被他撒了一地。
「江陵剑行这鬼地方,不缺不解风情的,也不乏负情薄幸的,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情圣?」
要不是这些天受打击多了,我都能哭出来。子沅大抵是瞧我可怜巴巴的,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这样吧,你也别打神仙姐姐的主意了,你带着那两成红豆斋的产业,去嫁给小左吧。」
我差点被一个荔枝噎死,全剧终。
郑子沅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老谢我和你讲,如今谁拿了这两成的红豆斋,谁就会被夹在左氏姐弟中间,分红又没了,何苦来哉呢?大左釜底抽薪撤了你的分红,就是逼你迟早有一天得带着这两成选一边投诚。但是大左对你太坏了,还是小左疼你多一点。小左要是知道你在江陵被人这么欺负了,别说欺负你的那家,他要是气性来了,剑行都得想办法荡平了。再说,孪生姐弟,点了灯都……」
我皱着眉看了看郑子沅,恍然大悟,「青给了你多少钱?」
郑子沅犹豫了一会儿,指了指手上的荔枝。
赶着我遭了难处,趁热打铁,可以可以,这很左长祈。
「我就知道这荔枝不是你的主意!」我气不打一处来,「咱俩八年的交情,你就为了这点荔枝卖了我?」
「两车,两车呢。」郑子沅干笑道,「我老爹就是想和剑行交好,但他那个抠门劲儿,租了这么个山庄都没少数落我。要是知道我这么乱花钱运荔枝,不得在我天灵盖上凿出个洞来?」
我当时就想把两个荔枝核塞到他的鼻孔里。但是我现在身家散尽又面临流落街头之灾,已经沦落到要卖身给姐姐还是卖身给弟弟的进退维谷了。荆兰庭要是有朝一日真的被我气疯了,恐怕全要靠子沅的救济,实在不敢动粗。
郑子沅说道:「老实说啊老谢,这次得罪的这人,下至三教九流上到官府,一夜之间把江陵剑王本家掀了,若不是看着小仙女的面子,和老爹天天说「谢小哥儿到底对你有点救命之恩」,我是真的打算狠了心不相帮了。」
郑子沅说这个救命之恩确有其事。东海我们几个全身而退,算是一次;后来在荆州擂,他生死关头,我和棹渊抢到台上,棹渊化了那个人的招数,而我拿后背替他扛了一道剑气,又算是一次。但我二人之间,若不是情非得已,实在是不想搬出这点所谓的恩情说三道四。「对啊,你答应临疏对我好一点的。」
郑子沅微微沉默,然后捧着荔枝盆坐得离我近了一点。
「当年沭哥儿和你联手把撰风堂保住,是不是说好,地契归他,房契归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托人替你查了卷宗,因为茶庄是放在李沭名下的,暂时扣押的只有地契。他们再嚣张,动不了你的房契。」
我微微紧张,似是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郑子沅叹息道,「你总觉得,地契是沭哥儿的东西,茶庄又算是你和你家靖哥哥经营的,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想搞你的人就是要你赔上房契去添了李家的茶庄,但现今,谁填了这窟窿,李家的产业就是谁的。往后有的是人说,你谢九鸠占鹊巢,赶尽杀绝李氏遗孤。」
我心下苦笑,就我现在这个名声,还不算扫地?「那我怎么办?」
「要我说,」郑子沅托着下巴,「让李沭拿地契补茶庄的窟窿,你再分栋卖了撰风堂房子搬到别的去处不久行了?省得你和兰庭天天想看两生厌。」
「即便房契是我的,也不能赔了地契,还说卖房就卖房啊!」
郑子沅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欠李家的是靖哥哥,你又不欠李家的。毕竟撰风堂是你们两个的,那是一万贯铜钱啊,从天而降把你家堂口都要给砸平了,你凭什么都要自己担着?」
我这一颗头老大的。
郑子沅站起身来,「你也别自己想了。要不,你就去问问沭哥儿去,他那小脑瓜比你们全家加起来都好用。」
「沭哥儿今年秋天省试,我把他锁在量剑门让他温书去了。」
郑子沅倒是诧异,抬头看了看窗外。「那你看,那个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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