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自古武道盛行,自天山一大分支量剑门在荆州城落地生根,二百年之后的今天,江陵这城里似是人人通点剑术剑理,更是有了江陵剑行十二家的局面。而多年以来,剑行就形成了个旧俗,每年仲夏时节,便有需得有一家主持,寻得一个好地方,邀请各家的家主与其家人弟子,商议剑行大事,「顺便」吃喝玩乐个十天十夜来。
往前我就觉得,打我来江陵,在剑行十二家里,真得能说上两句话的,也不过四五家;有点小仇小恨的,那可多了去了。何况我是远近闻名地怕热,就江陵那个大蒸笼,一到夏天,我就立刻来了兴致带着全家搬去别处住个两三个月。因而前些年,各家邀请的帖子,我的确是收到了,却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设法婉拒;拒不过去的,也都是靖哥哥和李沭代我出席。
但是今年就有点不一样:今年主持这个吃喝玩乐大会的不是别人,正是郑子沅。子沅与我和临疏的渊源,打九年前在东海琼瑰岛的一番奇遇,从此就未尝断绝。更何况他家老爷子自从我来江陵开始,一直不疏于提点,瞧见过我的那点微末剑术,更是不介意子沅于我多往来。
毕竟这是也子沅及冠之后头回主事,我若不出席,伤了我二人的情分不说,落得旁人瞎猜度我们两个,也是惹人心烦。今年这会儿,也就没等着荆兰庭和我絮叨,从大着肚子的小骆娘子手里抱走了筠筠,捎带着谢嘉周儿和兮儿三个,一家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元气满满地走了进去。
不过那年郑家是真的下下了血本。岳阳楼下有个湖边建了一座大庄园,我这左右没瞧见湖水。光是为了找到门,我们几个就在烈日下暴走了小半个时辰。让人招呼进了去,才发现,这庄园是绕着湖水建得,几乎把这小半个湖抱在了里面。子沅前些日子和我讲,这次为了让大家尽兴,他用冰块从岭南运了整整两车的荔枝来,这荔枝纵然不值钱,不过这贡品一般的运法要多少花费,不言而喻。
我们进了门之后,小半个剑行已然莅临,我对着他们三个小孩子说,「去玩吧,记得见了人打招呼。」周儿会意,拉着兮儿的手跑去找荔枝了。反而是谢嘉这个小王八蛋,梗着脖子站在我的脚边,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这头顶青天,头发已经要冒烟了,怀里一直抱着筠筠,哪里是一个焦头烂额了得?但是我心知这个孩子这个岁数都半懂不懂,还很敏感,便和他说,「老五一直调皮,你师弟一个人看不住她,师父这厢有正事,你去帮着师父看着点。」
谢嘉知道我在糊弄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这不是来要饭的嘛!」
要不是我手里抱着筠筠,简直想一脚把这个小王八蛋踢到他两个师弟妹那里,低声呵斥,「胡说八道!你拜我为师多少年了?我什么时候少过你一顿……」
说起这个,我忽然有些汗颜。我虽然不曾穷困潦倒到少了这孩子一口吃的,但是谢嘉从小到大,却依然有时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的时候。
从往前乃至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师父。看着那会儿只有九岁的谢嘉低着头也不吭声,我心里一软,蹲下身来。这个小王八蛋,真是见风就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我蹲下来高了,怕是再过一些年,我要踹他,都得高抬腿了。「这些事情不是你该想的,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玩,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好吗?」
他盯着我的眼神像是一对小星星一般。
我不去看他,叹息道,「师父保证。」
谢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扭头朝着华兮招呼他的方向跑了过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和自己说,别瞎想,还有正事,不要分心。然后就抱着筠筠,转身朝着人多的地方走了过去。
人群之中,我分了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一个人的肩。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让那满塘的莲花都黯然失色了许多。
「真是稀客,」她眉眼如画,笑意盈盈,「子沅要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我眼前这位美人,正是江陵剑行自产自销的神仙姐姐,「寒盈剑」骆家的长女骆鸾儿,荆兰庭的大姨子,如今年芳二十七,因替病中父亲操持家务多年,云英未嫁,与我谢某人二人成了当年参加了荆州擂的一代人中,最后两个形单影只之人。我因为荆州擂的时候,和她妹妹,也就是荆兰庭的夫人骆鹂儿混得熟稔,有幸结识了这位神仙姐姐,我虽然大她两岁,但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也算是甜。
「还不是小公子方才瞧见这边有个漂亮姐姐,硬要拉我来看看,」我也笑着说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骆鸾儿看着筠筠晶亮的小鼻尖,掏出手帕来,温柔地擦了擦她的小脸,「小小年纪怎么也这么健忘?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筠筠听话地作出了一个绞尽脑汁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这个漂亮姐姐,是,是师娘吗?」
骆鸾儿愣了一下,捂着嘴轻轻笑了。
诶,这小脑袋瓜还挺机灵,比兮儿好用多了!但是我还是摆出一脸严肃来,「怎么乱叫呢?这是你大姨妈!」然后一脸歉意地和骆鸾儿解释,「让姐姐见笑了,前些日子我随口一提,请他娘帮我说个媒,筠筠来问什么是媒,我就和她说,给她找个师娘。她倒是学会了,见了谁,都要问问是不是师娘。」
筠筠在我面前,偷偷扁了扁嘴,但是按照剧本,也没吭声。骆鸾儿笑着摇了摇头,「弟弟是堂堂江陵剑王,当年荆州擂上是何等风华绝代,怎患无妻?」
我佯作一脸惆怅,微微扬首望向天空。「姐姐你别笑话我了,谢某年少不经事之时,愧对年华,愧对故人,也耽误了不少人。如今亡羊补牢,又怎敢辜负呢?」
我刻意不去看她,好让自己少一点自作多情之嫌。也不知道骆鸾儿是被我说得心神荡漾,还是看我黯然神伤,但是好在相貌英俊,因而于心不忍,将那擦过筠筠小鼻子的手绢,递给了我。「弟弟这么怕热,还不快擦擦脸。」
可以,机会来了!我讪然一笑,示意她我两只手都抱着筠筠呢,她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撒娇,真的拿你没办法。」
就在骆鸾儿的一只拿着绢帕的手,就在轻抚我的面孔的时候,忽然她身后,传来了一声,清亮的招呼声,从我身后传来,「谢兄?别来无恙啊!」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一身血都冷了,而骆鸾儿把那绢帕我往我的脸上一扔。
「浚源,你也到了。」
呵,女人!
「骆师妹竟然来得这么早?谢兄都来了,稀客啊,怎么不见兰庭?」
骆鸾儿笑道,「兰庭这会儿染了热伤风,拖着病体来赴会,此时日头正高,我催他卧下了,你可莫要扰他清安。」
神仙姐姐这话不假。不过荆兰庭之所以来这城外的「吃喝玩乐大会」,是因为妻子怀着身子,不想染了给她,早早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孟浚源笑道:「那是自然,既然荆兄不在,孟某还是先去拜会东道主,再回来与师妹一叙。」
我就像是是个死人一样,脸上蒙了个帕子,还是筠筠伸出小手帮我把那帕子拿了下来,一脸同情地看着我。
我强挂着一脸的笑容,转过身来,「好久不见,孟兄。」
我七年来,总共就来「吃喝玩乐大会」了两次,有一半的原因,都要归咎于躲避这个孟浚源。当年荆州擂,四方都出了个擂主。我原本抽到的是另一位外姓的狠人,而荆兰庭对上的是孟浚源,结果荆聿循老爷子不想让这个两个老剑行年轻一代的最强二人,这么早就决出了个胜负,让荆家孟家有了嫌隙,就拿着一把「悬朱剑」灌了我迷魂汤,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签给换了,轮到我来对付孟浚源。我虽然赢了,也算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一次光明正大的胜利,但是对上荆兰庭的时候,到底是做了一回逃兵,因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和孟浚源那一局,盖棺定论板上钉钉,也让人觉得「眼见不一定为实」。
事实上,孟浚源对我还是很有礼貌,毕竟是武林世家子弟,胜不骄败不馁,他即便是千般不愿,也得做到。但是也管不了孟家下那一群卒子时常对我刁难。再加之四年前他的新婚妻子,婚后一年忽然暴毙,我若受了委屈敢理论半句,反而显得我不是个人。
结果这孟浚源二话不说,伸出双手,按住了我的肩,看向我的神色无比认真。我瞧着他们两个人方才那几句话说得,也猜了个三三两两,此时吓得简直要投湖自尽自证清白。「孟,孟兄?」
孟浚源忽然叹了一口气,「谢兄,我都听说了。不知是谁人,这般陷害谢兄,不仅抄了谢兄在江陵全部的身家,还逼的撰风堂上有老下有小,竟然要拖家带口,露宿街头……」
「没没没,你言重了。」这会儿我们全家都在量剑门赖着呢……
孟浚源一怒之下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里,「恨我不能揪出那个宵小,替谢兄出气。但是谢兄放心,你我二人都是剑行同道,彼此不分,谢兄的家人就是我孟某的家人,他们若敢让谢兄……」
大侠你下一句是要说,遭逢不测?我分出一只手,拿着骆鸾儿扔在我脸上的绢帕擦着我这一脸一脖子的冷汗。「不至于不至于,谢某感念孟兄的美意了,事儿不大,转的来,转的来……」
孟浚源重重地点了点头,「谢兄记得,凡事有我在,有剑行在。」
孟浚源走后,骆鸾儿冲着我轻轻一笑,「弟弟,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心里简直要翻白眼翻到我眼珠子都翻不回来。怎么样?当着佳人的面拆我的台,说我谢某人携家带口流浪街头,我,我就真的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又关你什么事啊!我原本指望着给一家江陵武林望族亲事,唬一唬坑害我家的宵小。你个小鳏夫,我都这样了你还想来和我抢神仙姐姐?
我此时心里也没个好气,「毕竟是谢某的手下败将,我妄议他?让旁人听见了,又要说谢某得便宜卖乖。」
骆鸾儿看了我一眼,叹息了一声,「你平素不和剑行往来,也许不知道。即便是你再怎么藏着掖着,撰风堂被抄家封门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你若竖着耳朵听听,这四面八方,都在说这件事。浚源毕竟是我们的同仁,于心不忍,关照你一句,倒是关照出罪过来了。你呀,好赖不知。」
见她就要走,我连忙追了上去。
「姐姐,鸾儿,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
骆鸾儿看着我的表情又有点怜惜,又有点像是见鬼了。「请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款款道来,「谢某与骆师妹你年纪相当,师妹你是名门闺秀,谢某也算得上是贵人弟子。谢某与令妹及妹婿,既是芳邻,又是好友。谢某仰慕骆师妹已久,若我二人结成连理,便是亲上加亲。」
「谢剑王你先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冷静我就真的凉透了,「谢某虽然此时在江陵周转不清,但是从浔阳沿江一路,各地都有产业零星。谢某愿奉上半数身家,另替骆家做十二道剑谱奉上,愿择吉日向令尊求亲……」
骆鸾儿叹了一口气,「鸾儿懂得你的好,只是,唉,我爹爹他,更青睐浚源一点。」
你爹爹那是老糊涂了。就孟家那种家世,真的要是联姻了,能把自己的长子送来给你女婿吗?你家也没个儿子,不过几年,骆家连着家业带剑谱,不都改姓孟了吗?「但我能倒插门啊!」
我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行吗?」
我这情急之间,声音有点大,引得四面八方都朝我这里看了过来。吓得我连忙转过了身去,干咳了两声。而骆鸾儿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从我手里把手绢扯走了,飘然而去。
我万念俱灰,对着向我行注目礼的人群,冷冷地扔了一句,「看什么看?谢某人脸上有花花草草?」
所有人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了开。
而就当我一转身的之间,忽然撞到了一个人。我抬头一看,那人就披着一身衣衫,脸上病态的潮红未退,在他身边,筠筠举着小手牵着他的大手。
筠筠低着头,不敢看我。「师父……」
我咽了咽口水,「那个,兰庭,你,你醒了?」
荆兰庭不直接问我,而是质问了他女儿荆骆筠。
「不是早和你说过在家陪娘亲吗?为什么不为父的听话,和谢掌门出了门?」
我哀求地盯着筠筠。筠筠扁了扁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爹,委屈得眼泪都要急出来了,小声说道:「师父说,如果我今天见到大姨,管她叫师娘,他就带我来找爹爹吃荔枝……」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分白,如果要,那该怎么分白,荆兰庭已经飞起一脚,把我踢进了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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