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回到夏微的住处去找大小姐,结果方才走到门口,夏微飞起一脚直接把我踢出两丈之外。在他挥拳就要打我之际,忽然看见我毫无还手之意,外加那不用照镜子都能瞧见的一脸丧样,举起的拳头缓缓地落了下来。
武功越垃圾,做人越抗揍。我扑了扑身上的尘土树叶,站了起来,「梓湘在你这里?」
夏微拄着剑,斜了我一眼,「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还怎么解释这一晚的奇遇,叹息道:「她还好吗?」
原来就在我昨日会晤倒霉夫君的时候,大小姐和夏微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两个人出身相似,过往经历便不会截然不同。只不过大小姐满脑子道听途说来的古怪幻想,但是真要落实在吃喝嫖赌上,没有半点实战经验。夏微这小子是东京武林世家之后,从小结识的都是一群花花世界的纨绔子弟,因而就有了本事和大小姐吹得天花乱坠。夏微讲得兴起,大小姐听得投入,一来二去,连各自回家带金兰谱,寻个良辰吉日结成兄妹的事宜,都商量过了几遍。
夏微昨天下午方才教了大小姐满脑子的邪心淫行,以为今夜大小姐就会拿我开荤。结果五更天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衣衫不整满脸泪痕地跑了回来,亏着夏微睡眼惺忪爬了起来想问几句,但她自己则是坐得像是个雕像一般什么都不肯说。夏微这个小子江湖义气上头,咬定了是我管不住自己,吃了这到嘴边的肉,当下就要一通老拳教我重新做人。
我这厢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像是管不住自己的?」
夏微用一种看鬼的眼神看着我,良久之后,长叹了一句。
「你怎么……这么怂啊!」
这句话奠定了我今后十余年行事为人的基调不题。当时我只觉得人活着是真难,你水到渠成受了这美人恩,人家骂你禽兽不如枉顾姑娘家名节;你坐怀不乱拒了这温柔乡,人家又觉得你若不是怂到了天边,就是被阉在了眼前。我对夏微说道,「那今天就有劳你送她回家了。」
正当这个时候,忽然见到大小姐头发梳得整齐,穿戴光洁,神清气爽地站在了门口。她背着大包小卷的,大踏步地走下了门廊。「走了,五哥。」
夏微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大小姐一眼,吐了吐舌头,跟着大小姐走了过去。
想着大小姐可能也看不见了,我在他们两个人身后偷偷挥了挥手。就在这时,她忽然定住了身形,猛然转过了身来,我举在半空中的一只手尴尬地放了下来。
她瞪着我,「你不来送我啊!」
行,我怂。我快跑了两步,跟上了这两个人。
九江城里,我们三个和穆府就剩下了一条街。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此时我站在一旁,看着大小姐和夏微两个人依依惜别,心里的滋味就很难说。
结了,夏微道了一句,「你十几年不出几次远门,还在九江这个破地方浪费了这么一段好机缘。等你有朝一日去东京,五哥带上几十个人,在御路上并一排,横着往前走。」大小姐拍手叫好。
果然,我还是理解不了世家子弟的快乐与忧愁。就在大小姐转身一个人走向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夏微忽然从后面一脚把我踢到了大小姐的身边,我一转身,他已经早早没了踪影。
大小姐低着头走路,不看我。我也低着头,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我鬼使神差地张了口:「嗯,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讲,但是没有找到机会。」
她定住了脚步,双手负在胸前,一脸不屑地看着我,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开的话茬,跪着都要说完,「你不能叫我谢剑圣。」
「为什么?」
我硬着头皮说道:「其实放在武行别家里,他们就乱叫了,这边一个气宗,那边一个术宗,左一个仙宗右一个仙宗的……还有刀王刀皇刀神刀圣什么的,还分男女,满地都是……但是剑行,称呼上规矩其实还挺严格的,就比如说,一代里,最多只能有一个公认的剑仙,也最多只能有一个公认的剑神……」
大小姐对我的絮絮叨叨没了兴趣:「那你为什么不能做剑圣?」
「我不是不能做剑圣。如果我打现在开始,好好修炼剑法,约束德行,桃李满天下,再写几个可以传世的剑谱,那我百年之后,可能牌位上面会被人刻上「剑圣」两个字……」
大小姐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我,我不该说这些没用的。」
她忍不住笑了。
她笑起来一直都是那么的好看。「那你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就成了唯一一个叫你谢剑圣的人?」
就在我们两人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彼此再也绷不住一张脸。
她忽然收起了笑容,「你跟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我其实是被夏微一脚踢过来的,所以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她忽然大声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懵了。大小姐低着头,「昨天晚上,我真的好开心,我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开心过,所以,对不起了。我应该见好就收的,我不该跟你动粗的,不该强迫你,你对我这么好,我这也□□将仇报了……」
我整个人石化在当场。大小姐偷偷抬头看我一眼,「那你,你昨天晚上和我说的话……」
我争着抢着脱口而出,「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话一出口,我都觉得心悸。大小姐被我这么一吼,吓了一跳,随即红了脸,「那,那你给我数数,哪些都不是真的。」
若说头一个想到的,怕是要先给左长祈谢个罪,「嗯,我其实,一直挺高兴你青爷来见我的,我的命都是他给的,这若都有,其他的还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大小姐像是还对什么有期待。
我接着说道,「我老板梁三先生那事,也是我叙述有问题。我从左长生那里知道她在谋划什么,当时就跟她翻脸了。就梁三那厮,神通广大的,往前竟给我们操心,根本就不给我机会让我替她操心。再说,你五哥要是知道我干了我嘴里说的事情,怕是你今年嫁到九江来,都见到不到我身首同处了。」
大小姐默默地点了点头,冷不丁突然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娶大左掌柜了?」
我简直无奈透顶,「你是不认识大左掌柜这个人,她可是出了名的吃人还要把你的骨头吐出来,生怕硌到自己的牙。她就是惦记我手里那点她家的产业,拿个成亲的名头灌我的迷魂汤。你谢剑圣我冰雪聪明,怎么会着了她的道?」
话虽如此,我这人没拿到,分红从此还断了,坐实了「人财两空」的美名。果然是冰雪聪明谢剑圣呢!
我此时的解释和我昨夜的话语大相径庭。只不过,我也许没有昨夜说得那么黑暗,却也并不是真的像此时和大小姐讲得这般正大光明。每一桩,每一件,都有我一颗心的两面,只不过在这拿起和放下之中,我需得找到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自己,去说服自己,接着这场旅途,戴着我的名字,接着走下去。
「什么嘛。」
大小姐憋着嘴看着我,满脸的委屈简直要气得掉眼泪,「你昨天说了那么多伤人心的话,都是为了不让我……」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措辞说下去了。
我只觉得大起大落,如释重负,「讲道理啊小姑娘,你昨天半夜,真的是,把我吓坏了……」
她忽然目光如炬,朝我看来,「那天,我做了火锅,你说好回来吃的,却回来得那么晚,你究竟有没有白……」
白嫖左长生?!
我干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大小姐忽然一个包裹「噗」地砸到了我的脸上。
——那你还和我装什么三贞九烈?
等那包裹从我脸上滑落下去,她已经奔跑到了巷尾,我站在原地,到底是没有追上去。手中的包裹里滑出了朱红的一角,像是要把万里的晴天染成我们重逢那天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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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条街之后,我回到了昨天我们偷了酒的那家酒楼,好言好语打赏了来追杀我们的伙计,还赔了三倍的酒钱。然后灰溜溜地跑到了山上去,老老实实地把青离剑给还了回去。
白娘娘托着脸,「战况如何?」
我小心翼翼道,「弟子略胜一筹?」
白娘娘皱了皱眉,我连忙改口道:「不是弟子和您吹嘘,那小子剑法太烂了,根本没法和师尊您的绝世武功相提并论。下次他再来庐山挑事儿,您就让十四师弟上,准保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十四师弟是白娘娘如今最小的弟子,芳龄七岁半。白娘娘对这个回答甚是满意,「既然赢了,本座不能食言,青离也就物归原主吧。」
这个「倚天剑」大宝剑从渊源上来说,真的是我从东海前任姬族掌门,现任「芝兰阁天子」姬无夜手中,靠着剑斗赌来的。只是真的赢来了,我反而有点后怕,就趁着我师父生辰的时候,献给了她。「区区一个不懂剑的小卒子,赢了不足挂齿,师尊您留着,弟子受不起。」
白娘娘忽然周身剑气暴涨,一掌拍碎了新的茶几。「你怂就怂,倒是敢和本座狡辩?」
就在这个本来应该跪下受罚的当口,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站了起来,对着白娘娘大喝了一声,「师尊骂我就骂我,拿手拍什么桌子?」
白娘娘身子微微战术后仰,诧异之中出了个双下巴来。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还不跪下受死,我指着白娘娘的手臂,义愤填膺地说道,「师尊手臂上的伤,是多少年的老病根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往前我有机缘听说了白娘娘的身世少许。她父亲是本朝一大国柱,从小在军营里练得是马上交战的功夫和一杆四十斤重的银枪。后来因为姬无夜那个老变态,遭人暗算,废了一双手臂和上面的功夫,才从此开了窍修成了一代「剑仙」的法门。虽然她手臂能伸展,握力也逐渐恢复,但是这一晃二十年,依然不能拿长时间拿重的东西,更别说学什么「大力金刚掌」拍碎茶几数余。
话一说完,我就在白娘娘和我的沉默之中,「咚」地跪了下去头,也磕在了地上。
「师尊我说完了,你把弟子打死吧。」
白娘娘久久不说话,像是在缓释自己诧异而矛盾的情绪,良久之后,我忽然感觉得到我的肩被一双手扶住,头顶是白娘娘没个好气的声音。
「知道你师尊这双手没力气,还要我把你给扶起来?」
我战战兢兢地直起了身子来。白娘娘倚靠在座上,眯着眼看了我许久,终于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就觉得,我养你白养。」
「那年槿楼散了,棹渊也死了,你总觉得是自己没做到该做的,就生了心魔,酗酒,沉沦,荒废年华。我喊你来行束修,也就是因为我不能一直盯着你,但是每年总有一个月,你就得听我的,什么荒唐事情也不许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你倒是好,来也来了,一身情绪全都藏在客套下面,觉得事态不好,跪一跪就以为自己能糊弄过去。我天天听你嘴上叫着我师尊,心里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也把庐山当成一个家。」
「你呀,喜欢那个逃婚小丫头,就喜欢呗。」
白娘娘向前倾了倾身子,在我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儿。我愣在她面前,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大不了我去给你俩指婚,怂他青城山那个山贼窝?你还真给为师长脸。」
我在下山的时候,重逢了消失多日的谭之寒。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置气了,便同他说,大小姐让我给送回她夫家了,若结果不妥,这件事情由我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弥补。
而谭之寒不以为然。「你还不知道?也就是半个时辰前,她往回青城山的路上去了。过了今夜,青城山在中原的分舵,可能就有她的行踪了。」
折腾了半天,虽然和计划偏差很大。到底什么事情还都是向着这厮想要的方向发展了。倒是可怜了倒霉夫君,「那这两家的盟约?」
谭之寒神情有些严肃,「穆枫岸这人不知你是否接触过,此人从少年就被其父送到青城山为质,二十年来活得步步为营,他回江西不过三年,小半个九江就进了他的指掌。若和青城山这婚约真的至关重要,你觉得,宁梓湘还逃得了?」
我回想此人重重,若真如谭之寒所说,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谭之寒拍了拍我的肩,留下了一句话,转身离去了。
「这世上的事哪有定数?说不定我们过些年,就要联着青城山,对付江西了。」
骤然之间,春寒料峭。
两天之后,夏微来和我辞行。兮儿一见到他,就像个小熊猫一样一扭一扭地爬上了他的手臂。夏微抱着兮儿,对我说,「我知道你方才失恋,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和你说。」
我瞧他一脸严肃,只觉得有什么大事。却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决定,我这辈子再也不给小仙女去白帝城送零食了,你要去还是自己去吧。」
有关给小仙女送零食这件事情,是我们几个人合伙的主意。白帝城毕竟路途遥远,所以谁但凡方圆百里经过,便举手之劳,采买一些零食给临疏送过去。去年本来我早早答应了临疏,去白帝城呆半个月陪她冲关,结果「凭咫」和江儿提亲这件事情来得突然,让侠义道生生把我发配到了东海。无奈之下,我便拜托夏微去白帝城陪临疏。临疏冲关顺利,天大的喜事,但是夏微这不知从何有感而发?
夏微一脸不甘,「真的别提了。上次我被你点名送去白帝城,之前买了整整一车的好吃的,生怕路上耽搁放坏了,快马加鞭,三天啊,赶了千里的路途到了仙宗去。她起初见我的时候,看着还不算坏。等到了第五天夜里,她半夜醒来,我恰好没睡,便问她怎么了,她和我说,想喝冰糖水。」
我听了心里怔忡,嘴上却笑道,「都是仙宗娘娘了,她怎么还喜欢喝那个?」
夏微这一张脸青得简直要拧出水来,「我就照着你往前在槿楼给她做的,泡了一杯,结果你猜人家小仙女和我说什么?她说这个喝着怎么没有谢九泡的好喝!」
我心里狂笑不止。可以可以,不愧是我的「亲女儿」,人尽可父那还了得?夏微往前就和临疏来硬的,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她揍成狗,便改变策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临疏带上一份。吃的玩的,临疏照单全收,但是夏微总觉得刷不到什么好感来。但是看在他这般努力,我也不由得出言安慰一下,「会不会是你糖放多了?临疏其实口味很淡的。」
夏微被我这么一安慰,彻底崩溃,「滚开滚开,还是你自己去给她泡吧。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小仙女更难搞定的女人,跟她一比,梓湘可太懂事了。」
虽然我想不明白为何我的想法和夏微截然相反,但是夏微走后,我算了算日子,想着自己回江陵后,什么时候出发去一次白帝城,时光匆匆,我大抵也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临疏了。
也不知道她修仙之余,是不是也会如我一般,时常不经意间能想起她来。
等到我回到江陵的时候,江湖上已经有消息,宁家大小姐拒嫁逃婚,如今已经回家闭门思过,与江西的婚事不再提。至于她失踪的这些天在哪儿,众说纷纭。只不过我从白帝城回来之后,她已经从家里逃出去了,至今未归。
让我觉得有趣的事情是,我从一些不同的途径,竟然收到了从大小姐那里寄给我的几封信。其中有和我抱怨自己为了我,被家里教训到崩溃;有和我说,近期最哪里游山玩水,看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有和我说,她在东京找到了她「五哥」,两个人还真换了金兰簿,现在是正规的兄妹了。可惜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也不知我写给她的信,到底有没有传到她手里。
这便是十年前,我和宁梓湘在江西的始末。
至于再一次见到她,便要从翌年的江陵的仲夏开始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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