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清早没听见鸡叫却被夏微一根手指我把戳醒了。我抹了抹脸从桌子上爬了起来,不看镜子都能瞧见我这一脸的憔悴。「又怎么了,祖宗?」
「好无聊,陪我练剑。」
我心里简直要问候他家祖宗十九代,「你昨天没打够?」
「昨天是昨天,今天又无聊了而已。」他瞅了瞅我,「你又通宵改剑谱?」
呵呵,亏你还看得出来。你们这些祖宗轮番给我找事,我这全凭一口仙气撑到了现在。「自己玩去,我还没改完呢。」
夏微干脆在我身边一坐。「那你这都改的什么啊,给我讲讲呗。」
「这可是斑斓诀,你若真想听我讲,先去白娘娘那里拜师。」
「少糊弄我,你又不会斑斓诀。」
瞧他一脸横样,眼神里却藏着小心思,我觉得有趣,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不用激将我,除非你做我师弟,不然碰都别想碰。」
夏微哼了一声,「我倒是稀罕!」随即坐在一边,不看我,也不吭声,拿了一点小米逗弄凭栏上的鸟儿。
兮儿大概是又被我哪个师兄师弟觉得好玩,抱回庐山玩了,大小姐不知道去了哪儿,也没见她的踪影,夏微大抵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没过一会儿,就回去睡了个回笼。
我是从来没想到,给白娘娘修剑谱,居然还有这等清闲的乐趣。一晃儿之间,瞧日头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去。夏五揉着眼屎看我正按着坐麻的一双腿。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正不知他又为了什么,他看我的神情忽然特别认真,「不公平。」
我心里咯噔一下,祖宗你别刚起床给我找事啊。
他低估道,「你家白娘娘对你一点都不公平。」
我一脸无奈,「白娘娘是给你叫的?」
夏微白了我一眼,「以前武林从来都不知道浔阳郡主座下有男弟子,你倒了霉,遇了事,她也不给你撑腰。但你每年都风雨不动回来行束脩,但是去哪里做什么,连临疏都不肯告诉。」
我心里暗暗想道:其实我告诉临疏了,她不告诉你而已。
我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临疏,往前如此,往后如此。
「要不是你打那个荆州擂,让人把你的师承给想方设法地挖出来了,我觉得浔阳郡主根本就不想认你。」
夏微摇了摇头,「你虽然剑法一般,人品也不行。但是白娘娘座下现在十七个弟子,也就宁大女侠和你算是拿得出手。结果我这一来,你对你师尊,像是耗子见了猫似的,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二话不说,说跪就跪。这斑斓诀她也不挂你的名号,你打来了这里,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改。这些若都算寻常,你看昨天那小子,就出言不逊了半句,你那个脸色,差点就带杀气了……」
「她毕竟是师尊啊,这些不都很正常吗?」
「正常?啧啧,老实说,你五爷我要是待我师父这般好,他大概都觉得是佛祖显灵了。」
我笑了。但有一件事夏微说得在理,不管谁怎么看,我作为一个沙包担当的弟子,还是有点太宠着白娘娘了。唉,希望白娘娘她自己也能偶尔反省一下,偶尔恻隐恻隐,起码别天天往我身上扔东西,其他都好。
只不过这一切那个最重要的原因,夏微可能不会理解,我大概有一天会告诉他罢,只不过不是现在。我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我师尊总一副看我不顺眼的样子?」
夏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当时杨天师送我来庐山的时候,跟他的弟子,也就是我师尊说,他不敢自认会用剑,所以不能教我。」我不自觉地有几分得意,「但是一开始,白娘娘瞧我根骨不好,功力也远远不及同龄习武的弟子。她觉得她师父就是不想带小孩儿,编出个名头来糊弄她。」
「我那个时候还小,生得有点像个姑娘,喉咙受过重创,整整一年都说不了话来。一个人被一群剑仙一样的师兄围在中间,可怜巴巴的,我师尊就会亲自来指点我两招。结果她不教就罢了,一教发现我还不错,任何招式我都会举一反三。她觉得意外,这么教我几个月,我越学越多,越学越快,她动了好为人师之心,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一口一个「阿九」叫得我头皮发麻……」
夏微白了我一眼。浔阳郡主凭着四十六章斑斓诀,一人之力可以驾驭飞剑六柄,在当今武林被封为「剑仙」,学剑之人若得她半分青眼便被会认为前途无量。夏五打六岁就能沾缠剑诀,本来就是这一代剑行奇才,他心有此道,自然向往。
只不过我这叙述到底是有是偏颇,白娘娘当年的确很喜欢我,但是我没有她想得那么厉害。她教给我的任何招式,我都提前了经日,从师兄们那里瞧见,夜里不睡也要练上几百遍,练着练着,自然有了心得;在白娘娘那里用出来,也算是趁手。
但是夏微这个小屁孩好不容易给我一个装逼的机会,我自然要和他好好显摆显摆。「就这么过了半年,我正式拜师,我师尊打算亲自教我斑斓诀。我几个师兄都气炸了,毕竟我四师兄以下,都是宁归遐代教的。只不过好景不长,我师父发现到了斑斓诀,我就学不进去了,调不出剑气来,剑诀沾上了也没什么用。她起初觉得不对劲,因为我心法修得好,便是开脉开得再晚,但是毕竟是杨天师的杰作,也总会有剑气。」
「她对我期待太高,想不明白,自然心烦。」我苦笑道,「后来,我嗓子好了。她就问了我一件事。我老实和她说了,打那以后,我就在柴房住了四年,每天洗衣做饭烧水劈柴,直到和临疏两个人从庐山逃了出去。」
我要是现在不告诉夏微,他怕是要活活吃了我。我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因为,我打十四岁开始,就不是处男了。」
夏微愣了三秒,忽然迸发出一阵狂风骤雨一般的大笑来。我看着他笑也只能干巴巴跟着笑,不过心里不苦,那一定是假的。那年我正和左长祈在扬州街头混迹行骗,自然也没想着以后走的居然是武行的路子,如今这世上心法修到一百分,功法却在零上下晃荡的,我也算是独一家了。但是谁想这背后的缘由,竟然是这般荒唐的理由。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那谢剑圣失身给谁了?」
大小姐已经像是幽灵一般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夏微倒是不嫌我尴尬,「给五哥倒杯茶,我给你讲。」
大小姐欢天喜地就要拿茶壶,我此时是不知道该拦着大小姐不让她去倒茶,还是拦着夏微不让他胡说八道。但是看着夏五已经准备张口,当机立断就要去捂他的嘴。结果夏五这少林寺童子功和我这只没功法的破鞋,在擒拿水平上差距太大,我这手还没沾上他,就已经被扭到了后面按在了地上。
「疼疼疼疼疼疼疼,祖宗,祖宗,我错了,我错了!」
夏微还变本加厉,「阿湘,他要挣脱,你快点按住他左手。」大小姐听话得很,放下茶壶就要来按住我。
我气不打一出来,五哥就算了?她什么时候成阿湘了?「不说好不碰我了吗?你再碰我,我,我不理你了啊!」
大小姐明知故犯,轻轻巧巧地擒住了昨天帮我揉的左手,「这里不是可以吗?我又没说我就帮你揉一会儿,还是揉一辈子啊。」
啊?!
赶巧不巧,门外忽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谢东家?」
我就像是一只烤鸡一样,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姿势古怪。那人正是左长祈的手下,我吓得赶紧想挣脱这两个人,结果用力用错了,他们两个重心失衡,不偏不倚地摞在了我身上。我被压得简直要断气,眼冒金星地从他们两个身下爬了出来。
我抖了抖衣裳走出来见那个属下,「何事?」
他正色道,「青掌柜要走了,让我代他和谢东家道个别,说来日江陵再会。」
我待他离开,朝着面前那带子一样的江水,缓缓摇了摇头,飞也似地下了山。
这个左长祈,想让我送他就直说,又和我玩这一套。
我在江畔码头的吵杂之中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口哨。
我逆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水面看向船上那个吹口哨的人。他站在甲板上,一袭白衣披着霞光,一张微笑的面孔藏于阴影之中,「上来。」
「你这船往扬州开?」
左长祈摇了摇头,「往东京。」
我笑道,「那我才不上你的贼船。」
他似是在我看不清的阴影里微微皱了皱眉,等到他伏在凭栏上朝我看过来的时候,那神情却不见了踪影。「你怕不怕我要挟你?」
看着他摘了手套,我顿觉头大,只能老老实实地上了船。我看着身旁左长祈那一脸得逞的微笑,忍不住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有点新意,不要动辄摘手套。」
左长祈看着自己那两根银色的手指,不以为然,「好用就是了,要新意做什么?」
我叹息道:「往前不用,你往后就要想想新花招了。我现在见了你那两根手指头,一点负罪感都没有,全都是头疼你又有什么主意。」
左长祈的笑容微僵,忽然伸出他那两只银色的手指头,趁我看向江水,在我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为了你这点头疼,值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玲珑筛子的名谒,递给了我。
我觉得莫名其妙。「如何?我去京城也随便挑?」
「你想得倒美。」他轻轻道,「看背面。」
我将那胭脂色名谒翻了过来,背面被染上了黛蓝色,没有写一个字,角落里隐隐约约能看见那里画着一只白色的小小蜘蛛。
我那时尚且不知,这是我所存在于的这个世道颠覆的一次蝴蝶振翅。那时我拿着那名谒,不知从何问起。左长祈则是给了我一个解脱,「你离开东京的时候,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
我看着水上红日的倒影逐渐被阴云遮蔽。
「有朝一日,东京的江湖,没有八府,没有韩族,只有我们。」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和我回东京,这件事情,需得我们两人方能做成。」
方才还是万里长霞,忽然有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脸上。
天色骤然青暗。长祈站在甲板上,肩头已经被雨水微微淋湿,而我们两个中间默然而紧张,船上他的那些下属没有一个敢靠前撑伞。凭栏被雨水重刷,船木那一层隐隐约约的雪青色似是剧毒,从我的眼睛穿入我的肺腑。
我看着左长祈,心中忽然怆然而嘲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呛入肺腑的雨水,哪里是这一长吁便能释然的?
红豆斋的门前廊后爬着满墙的蔷薇花,院子里遍地的桃花樱草,贝壳胭脂盒子因为那层淡淡的绯红染料,每每上架就有人不惜千金投掷哄抢一空。红豆斋的大掌柜每年都会亲手裁制几件胭脂琥珀色的衣裳,从来不缺王公贵族,富商豪杰的热切吹捧。而红豆斋的女主人左长生既是这千丈绮罗的剪裁者,自身也像是东京牢笼中的一只画眉鸟,有意无意地同她缔造的烟火景致,融合协调在了一起。
世人陷在红豆斋所带来的魔法的狂热里,却无人知道左长生喜欢冷色,喜欢开阔的水面,喜欢风驰电掣感觉,喜欢此生此身可以前去任何地方的幻觉。
她一生同我说过的真话屈指可数。但即便是那年的我差点在扬州死在她的局里,即便是彼此之间杳无音讯的七年里,我开始记不清她的脸,淡忘了所有强烈的感觉,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黎明之前还要晦暗的空间里,她对我说的话,并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话都是真的。
于是在四年前她生辰的那天,我为她在洞庭湖上造的那江船,完工了。船身的涂料特殊,在天色昏暗抑或月光之下,会有淡淡的雪青萤光。
只可惜等到我学会,真的东西不一定是不变的,还过了不少时日。
我跳上船头,从那有三层小楼那般高的江船上,一跃跳回了码头上。大雨滂沱中,我不再去看那只江船,也不再去看我的故人,我以为一直向前走,就瞧不见那抹从魂牵梦萦最终变得噩梦缠身的雪青色,我扶着方才猛然跳下,而现在才开始感到疼痛的双膝,差点让我跄跪在地上。
直到一只烟黄的伞拦在了我的狼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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