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小说:云怅未忘归 作者:木兰楔
    左长生和我坐在一室之间,而我们却各坐在一个角落,相隔数丈。船舱里灯火明灭,我看了看似是也不愿意开口的她,嗤笑了一声。

    她则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盯着她,「你们姐弟也真是,六年前你为了拉青入伙,让我出面来说服他与你共谋。如今他手里有你什么把柄,轮到你做等差事?」

    左长生低着头轻轻笑了。

    我心里有些恼,「你笑什么?」

    「你以为,随口说几句狠话,就能不露怯?」左长生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老实说,我对青想做的事情,兴趣不大,信心也没有多少。不过你们男人嘛,这辈子总得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才算完整。不过他若喜欢,那就请他另开炉灶便是。」

    我有点疑惑,「你不是青的说客?」

    她笑了,「你也不瞧瞧这是谁的船。」

    我瞥了她一眼,「那既然无事,我先走了。」

    「坐下,我要和你谈生意。」

    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拎着一只账本走向我,放在我面前,自己微微弯腰,坐在了我面前的案上。「这是你这些年的分红,银两我给你折了先,从浔阳到江陵,这些沿岸的产业和以后的亏盈,全部归你。」

    我翻了翻账本,「你这个女人倒是会花我的钱。」

    她忽然将账本从我手里抢走,「但是有个条件。」

    这世道,我拿我自己的钱还要讲条件。左长生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你在红豆斋那两成的产业需得放在我的手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从今日起,我许你五年的分红,五年之后,全部都归我所有。」

    红豆斋当年建立之前,为了筹集本钱,左长生拿着全部身家出了四成,我到底也只拍了两成给她。那时左氏姐弟虽然都身在东京,却貌合神离。我只左长生看不上我出的那点钱,她拉我入伙,一来想要保证左长祈给她所谋之事尽职尽责,而她更大的算盘,则想着借我和梁三之间的维系,以合作为幌子,逐渐分走梁三在两京之间人脉,在东京将梁三的经营取而代之。

    只是左长生对梁三的落井下石,终究成为打醒我的最后一巴掌。随着梁三在人间的销声匿迹,我再也没见左长生,也再也没有过问过有关红豆斋的一切。而三年过去了,红豆斋越做越大,当年那两成的投入让我有闲钱建一艘江船,如今的收益更是不可设想。

    「你这不叫谈生意,你这叫明抢。」我苦笑道,「你我现在和你弟弟不过隔了一个舱,你就这般和我密谋,要挤他出局?」

    左长生冷笑道,「他怂恿当年入伙的几家将手里的产业变卖给他,如今半个红豆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挤他出局?」

    「我不能这么干。除非你把青叫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商量。」

    「对于你们来说,那里就是个会生钱的染坊。」左长生深深地吸了一口船舱里檀香木气味的空气。「但是红豆斋,是我的心血,也是我自己。」

    我自然也懂得她在说什么。左长生看了看我,「所以你知道,为了守住我自己的东西,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因为我对这个女人知根知底,所以从她嘴里说出来,我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什么挑逗的暗示,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你如果敢动江陵,我就把你那心血烧成白地!」

    我应该是话说得突然,又近乎凶狠,语焉未落便甚至将我自己吓了一跳。长生下意识地退了三寸,偷偷喘息着,一张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少见的惊诧和惶恐。我平生在她那里吃亏无数,却自负从来都舍不得伤她分毫,此时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头脑里混着的却是她危险的想法和过往的恩怨,一声对不住也不知从何说。

    就在我们二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得近乎凝固,左长生忽然笑了。「我本来想说,要不然,就按照我们谈过的那样,把我自己嫁给你算了。」

    后来我这怎么想怎么不对。

    我向她求婚的时候,三百两黄金做了一艘江船不过是礼物,聘礼还要另算,这妖女不仅照单全收,还拒不交人;等到她向我求婚,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要从我手里生生吃下两成的红豆斋。

    只不过当时,对于我而言,这个女人就是个妖精,就是个祸害,她本人就是这世上最好用的春||药。

    而她的那句话,我应该算是从十三岁等到了至今。

    我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按在桌子上的时候,这个女人还在笑嘻嘻地一边抱怨硬,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系长袍的带子直接扯断了,里面竟然一|丝|不|挂。左长生啊左长生,我说你怎么捂得这么严实,有意思,敢情你是有备而来!我抓了那绸带蒙着她的眼睛,勒在了她的脑后,一口死死地咬在了她脖子上。

    我熟悉这具身体,这算得上是我这一生最熟悉的几样东西之一。我知道让她快活的每一个细节,也知道怎么让她感觉到疼痛。她的呻||吟声在我耳边逐渐迷乱,反而是那只折断在我后背割开了我皮肤的指甲,痛得清晰。

    就在我即将分不清梦和清醒之际,一股暗流汹涌突然打在了船底,船身猛地倾斜了一下,舱里四盏灯灭了三盏,瓷器倾斜而下碎了一地。我头顶的梁木纵然结实,在此刻似乎都在颤抖,而我们两个,离门太远了。

    而那一刻的我,只靠着下意识做了一件事:我抽出她那长袍将她一裹推下了桌子,我的两只手撑着桌沿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

    如果此时有一块船梁从上面掉下来,可能会砸死我,却不会伤到她。

    可惜没有一块长眼的船梁,成全我这番美意。船身稳了下来,她伸手扯下了蒙在她眼上的绸带,倚靠在桌子的一角,一双眸子对上了我望向她的眼神。沉默了半分,她忽然伸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将我的胸膛贴在了她的胸膛上。

    她的手摩挲着我的新长出的胡茬,在我耳边轻轻笑道,「你的心跳得好快。」

    「闭嘴。」

    我卸了一身的力气伏在她的身上,心中却五味陈杂无法理解,我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怕什么,但我更害怕自己的这种害怕。她伸出手,五指为梳,轻抚着我的头发,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一个我二人明明都习以为常的举动,做过千百遍的举动,一个令我无数次沉沦惘然的举动,却在此时此刻,莫名其妙地刺痛了我。让我忽然之间,从她身上跳了起来,跌坐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地方。

    我是,真的爱她,爱成了病入膏肓的那种。

    左长生裹着她的长袍缓缓推开舱门,晚风裹挟着水汽立刻涌入了舱内,她站在凭栏前,那因为潮湿而微微蜷曲的长发在江风里飞舞。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赚来的自己留着吧,但这两成,我不可能给你。」

    「往前我就是嫌你要得多。」

    她看着我,「给了你点念想,你就要我的我的人。给了你我的人,你又想要我的心。只不过,我在这件事情上骗不了你,我的心,谁也不给。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反而让我措手不及。」

    因为青,是你弟弟。我以为你们两个,本是我,还活着的朋友。

    但是这句话,我终究在她的眼神下说不出口。左长生转过身去,我看不见的神情,因而不知道她是否也有一丝的动容。我低着头,「就提一个条件,帮我找到梁三。我知道她没死,这也是你欠她的。」

    她轻轻地笑了,我偏过头不想看她。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有多狠毒,曾经的我就有多龌龊。良久之后,我听她她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雨怕是,停不下来了。」

    我在码头遇见了左长祈。我站在他的面前,他见我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凝视了我良久。我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他来说,能不能算是满意。我不敢抬头,也终究没开口,就这么从他面前无声地离开了。

    他见我硬着头皮就要走,快两步跟上了我来。身边的几个属下护卫怕他淋湿,连忙撑着伞跟了过来,却在他的呵斥下将信将疑地退了下去。

    「你站住。」

    听到他开口的时候,我到底还是停住了脚步。我转过身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淌过他的脸颊,他那文弱的身影在阴云下竟然有一丝岿然。

    「我这一生,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扬州也是,东京也是,我一直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论罪该死好多次了吧。但是此事的话,东京那边,也就只能提前祝好了。」我低着头,语无伦次,「若以后有机会,我再想办法来补偿。」

    「你欠我什么?」

    左长祈忽然狠狠地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从他的右手上生生地扯下了他那两只白银打造的义指。我死死地盯着那断口处,那丑陋的伤疤似是在和咆哮着,说那两只手指生前不是被锐器在一瞬间切下来的,而是被钝器打烂了骨头,被迫截了下去。然而他已经手一挥,把那两根银色的义指,摔了出去。昏暗的天光里,那对暗淡的光芒滚落了几番,陷进了大雨中的泥泞里。

    我连忙蹲下身来,手插在地上,把那对义指从地上捡起来,拿着衣袖拭去泥污。我不知道我为何忽然紧张成这个样子,那对义指即便是造工精巧价格不菲,但是对于左长祈来说却微不足道。而那断了手指的少年,也永远不再抚琴了。

    左长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跪在地上。「我此生想做的事情,便是老天砍了我两双手,折断我的四肢,但凡留我一颗头颅在,我也会去做成!」

    我站起身来摊开手掌,把那双银指递向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平静,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而且我家孩子还在江陵上学,还是算了。」

    「那些,都不重要。」

    左长祈没有伸手取回,神情复杂,语气冰冷却沉重。「我们这种人,活在这个世上,活得是彼此,也只有彼此。」

    话及至此,我低头笑笑,很想装作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那字字如灌了铅的雨点,砸在我的心头,只能默默地把手上那双银指塞进了他的掌心,转身而去。

    只是我尚没走出七步,身后一声强忍着歇斯底里的低喝。

    「谢萤。你,给我站住!」

    当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无暇看清自己当时的情绪了。

    ——你若是真的不想要你的往前,就要从改名字开始。

    那年梁三和我二人坐在槿楼那株像一把大伞一样的紫藤花下,我从她手中抢过来那壶新酿的梅酒。她已经有点喝醉了,往前那平静如水的一副眉眼里笑意盈盈。

    ——就譬如说我,我虽然不比你大几岁,但是算来应该是死了三次,所以,我就叫自己梁三。若是再死一次,你下次见我,我就叫梁四了。

    我和梁三这个人能谈得来,大抵是我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喜欢喝同一种酒,喜欢吃同一个馅的饺子,我们愿意为对方的秘密守口如瓶,因而相比对待别人,也会少些的保留。我当时只觉得她在和我胡说八道。她叫梁三,是因为我知道她名字里有一个影字,入行的时候,化名为景三,后来让人得知她姓梁,便都叫她梁三先生。她喜欢在开心的时候饮酒,却往往沾酒就醉,我只道她此时大概还算开心,却见她忽然静静地看向枝头,眼神里似是含着不化的残雪。

    ——那你呢,小狐狸?你的命,是不是快用完了啊。

    风雨如晦,我背对着那双似是要在我的灵魂上穿出洞来的目光,再也没回头。

    青,别再这么称呼我了。

    我也许已经不想,再做你口中的那个人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