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上,应天府衙门后堂灯火幽微,临时搭就的戏台子上,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檀板,紧接着,小堂鼓敲了起来,鼓声一记一记,不带一丝烟火气。
厅堂中的灯熄了大半,只有戏台那边还亮着,悠扬的曲笛声仿佛从天穹飘落,笛声中坤伶婉转的唱词如梦似幻: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金陵知府吴鼎侧了侧身,他身旁坐着的是两淮总商邬椿彰,这时转了个笑脸,也望向他:“府台大人觉得这一折唱的如何?”
吴鼎微闭眼,摇头哼着小调:“魏良辅十年水磨工夫,出乎三腔之上,名不虚传。”
邬椿彰笑道:“唱腔好,人更好,我把她叫来让府台大人瞧瞧。”
窗外笛声不断,戏台上的坤伶正唱着:“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吴鼎摆了摆手:“她在上面唱着就挺好,何必唐突佳人。”
邬椿彰一笑:“怎么能叫唐突呢?能得府台大人青睐是她的福气。”
吴鼎把玩着官窑细瓷的斗彩杯,眼皮耷拉,一脸无动于衷。
新任的巡盐御史到任月余,谢半洲的行辕就停在扬州府,朝廷的架势摆明有一场硬仗要打。这个时候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他才懒得当出头椽子。
“本官的青睐值什么,”他打了句官腔,接着对邬椿彰说,“我这四品官在金陵是号人物,搁南直可不够塞牙缝,先不说上头的都堂,单就说这省里还有巡抚衙门臬司衙门,怎么都轮不到我来做主。”
邬椿彰打了个哈哈:“大人,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按理此事该由中丞出面,可事关盐课,总归要慎重。上面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他是扬州的大盐商,担着富甲天下的名头,今日却只穿了身蓝布长衫,头戴折角方巾,相貌端正,如果不是说话时绵里藏针,一眼瞧去倒像个账房先生。
吴鼎冷笑一声:“老邬,你别挤兑我,你们那点破账我吴天佑可半分没沾,脏水泼不到我身上,县官不如现管,那你该去找扬州知府,我没那么大本事。”
他一甩衣袖,抬高声调冲外面喊道:“来人。”
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吴鼎:“送客。”
那小厮刚要应声,邬椿彰已满脸苦笑地从座上起身,扯住吴鼎的衣袖,连连告饶。
“祖宗,祖宗诶,”他长叹一声,“是我口不择言,成了吧,你不能袖手旁观啊,要是连你都不肯帮忙,扬州那笔烂账可怎么办?”
“我管你们怎么办?”吴鼎瞪眼,“当初拿钱分赃时个个生怕少搂了,恨不得刮下三层油皮,现在害怕了,晚了!老邬,这也就是你,旁人我连见都不会见,朝廷要打仗,国库没银子,你说这钱该谁出?”
邬椿彰的脸色微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急躁道:“胡知泉可什么都没说。”
吴鼎冷冷道:“他当然什么都没说,他要是说了,还能活着回来吗?”他折回小几旁坐下,挥退小厮,道,“你们就算再怎么瞧不起周应嘉,也不该那般羞辱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背后站着的可是义忠王,是二皇子!高元音都离任了,人走茶凉,你以为他能罩你们一辈子?你还跟我说县官不如现管,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就犯了这么大的糊涂?”
邬椿彰被他一番话说的冷汗直冒,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戏台那边的唱腔咿咿呀呀,流丽悠长:“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他心烦意燥地喝了一声:“停!”
外面的鼓声唱曲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
他踱回吴鼎身侧,一屁股坐在椅上,再没了开始时的轻松自在:“你说我糊涂,我认!可你不知道扬州的情况,二十年盐课,三任盐政,喂饱了一个又新来一个……实在没钱让他搜刮了。”
吴鼎道:“你富甲天下,会没钱?”
邬椿彰声音嘶哑地苦笑道:“朝中诸位勋贵大臣,皇上……想必也这样想。我是给宫里办差的,拿着国库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我有什么?太平盛世我是个人物,缺钱的时候,头一个开刀的就是我这样的商贾!”
吴鼎默然,灯火阑珊,戏台上的伶人不敢发出动静,周围只听见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半晌,他道:“就这一次。”
邬椿彰神色一喜:“我就知道你吴天佑是个值得相交的人,你放心,这一遭借东风,绝不会拖累你的前程,我只求一个机缘。”
“我的前程旁人拖累不了,”吴鼎徐徐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那位巡察使是新贵,少年人脾气大,能不能打动他全看你的本事了。”
他敲了敲桌边,戏台上的唱曲又悠悠地响了起来,夜色朦胧,吴府台转过厅堂,台上唱曲的小戏子姿态婉转活泼,眉眼风流,可不正是个思凡的小尼姑?
从如州到应天不过百里,行程很快,四月十六这日,驿递船驶入金陵码头。
谢垣站在甲板上迎风远眺,远处雾蒙蒙一片,金陵帝王州的轮廓渐渐从雾气中显露出来,山水楼宇,一派气象。
言匡在他身后低声道:“邬椿彰去见了吴鼎,具体说了什么我们的人没探到,不过吴府台第二日就纳了房美妾。”
谢垣:“酒色财气动人心,专挑人的软肋下手,他也算个人才。”
言匡嘴角上翘,得意道:“可惜他的对手是二爷,二爷可没软肋。”
谢垣微哂,软肋……往日的确没有,如今可未必,好在他的软肋藏在深闺,一般人摸不到。
他们选在黄昏时入城,街上行人稀疏,一道斜阳映水中,金陵城恢宏静默。
谢垣此行的主场在扬州,没必要在应天搞得声势浩大,况雷声大往往雨点小,不利于办案。
下了码头,谢家的人早早地就在等着了,来接他们的是二房的长孙谢沂,他的年纪比谢垣还长两岁,生的白白净净,走路说话不紧不慢,天生是个温吞的性子。
谢沂见了礼道:“老夫人,二叔父,按着先前的嘱咐,今日没惊动旁人,不过因吴府台是家父的同年,一早让衙门的人送了拜贴,说明日会在凤引楼设宴为二叔父接风洗尘。家中住处提前一月已收拾齐整,仍在磬园,寒草堂后新引了道活水,临水建了座霞爽轩,牌匾尚未提字,来时我父亲说,只等二叔父回去就动笔呢。”
一番话讲的清晰明白,连个褶都没打。
谢夫人对这个族孙很满意:“辛苦你了,几年未见,汝中办事越来越老成了,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谢沂被她一夸,脸上立刻露出少年人的羞涩来:“您觉得满意就好,这本就是我们小辈该做的。”
他们说着话,粗使婆子和小厮已将箱笼整理好,码头上排满车轿,谢垣无意间往旁边一扫,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金陵城多用车轿,这辆马车往那一驻,显得十分打眼。
他瞧见车上的标徽,吩咐谢沂:“先送老夫人回去,我还有些事。”
谢沂忙应了,他和谢垣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个小叔父是什么来头,不该问的事情不问,这样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谢垣打发了他之后便径直向那辆马车走去,车里的人仿佛心有所感,正巧撩开车帘,帘子后是一张年轻公子的脸,那人一见谢垣便笑道:“宪之,盼星星盼月亮,我可算把你等来了。”
来人正是张渺山。
谢垣在马车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丝毫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我来了,你的安生日子就没了。”
张渺山冲帘外吩咐:“去长干里,”然后回头对谢垣道,“你不来,我也不见得安生,你要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是劳累命,比如说我。”
谢垣端着茶盏,难为他歪在马车上还能把一盏茶喝的四平八稳,他道:“我听说你最近在制酒精?那东西有什么用处?我要的火器呢?”
张渺山道:“用来治病的,消菌杀毒,唔……不是要打仗了吗?火器还要等,你不要为难我,毕竟我只是个大夫。”
谢垣嗤了一声:“上次让你改进威远炮的时候你还说你只是只可达鸭呢,话说可达鸭是什么?”
张渺山面色古怪地咳了一声:“鸭子的……一个品种。”
谢垣不在意道:“嗯?我倒是没听说过,想必是海外的品种。”他道,“来之前我特意去了趟京营,如今军中多用火门枪,结构简单但是操作复杂,兵士一手拿武器一手还要持引火物,根本没办法在战场上使用,这个暂且放一放,大炮的改良却迫在眉睫。”
他皱了皱眉:“南直的战事多半在海陆交接地带,夷人擅刀兵,凶悍无比,短兵相接我军伤亡太重,弓箭压制固然可以,总不如火器迅猛。”
张渺山道:“你上次给我留的那几个军器局的大使,近日颇有些成就,但是,”他的话音一转,“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问你。”
谢垣看他满脸纠结的神气,奇道:“怎么了?”
“前些日子我看了个病人,姓薛,”张渺山踟蹰了一下,偷偷观察着谢垣的神色,“金陵薛家,你知道的吧?他家的姑娘,乳名叫做宝钗。”
谢垣一脸懵逼:“嗯?”
他对人家姑娘的乳名一点都不感兴趣,说这个干嘛?张渺山去看了一次诊,竟打听出人家姑娘的名字了?
张渺山看他发懵,继续道:“听言匡说你要让我给林御史的小女看病?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之所以会问这句,是因为对方给他的感觉实在很奇怪。谢垣对事物的看法有种超乎这个世界的包容,但对“宝钗”两字的反应又太过稀疏寻常,这些都让他又忐忑又空落。
那么,他是否和自己是同一种人?
谢垣自然地把“她”理解成“他”:“林大人身肩巡盐收税重任,我和他结交不是很正常吗?”
这个回答简直挑不出纰漏,张渺山心中大感失望。
他还想再追问两句,车马却一顿,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二爷,先生,长干里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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