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小说:[红楼]千秋此意 作者:江白龟
    长干里在城南,地居高岗,毗邻乌衣巷,是庶民杂居地带。

    春秋时范蠡曾在此处筑城,以江河为天险,攻守皆备,自三国至隋以降,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建都金陵,城南群山环之,即古之大长干。

    谢垣和张渺山下了马车,顺着长长的巷子往里走,巷口开了几家客栈茶铺,生意很好,颇为热闹,越往内行人越少,白墙灰瓦氤氲着江南水气,深黛色的石板上布满青苔,同方才的繁华相比竟有些颓败。

    巷子尽头是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瞧来很有年岁,马头墙下的白墙面上布满藤蔓,红漆朱栏的院门口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听见脚步声,老头机警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待看清来人后,那道精光便沉没在一片浑浊中。

    他咳咳两声,动作迟缓地起身,佝偻着背行礼:“大人。”

    谢垣颔首:“不用管我,我和张大夫随便看看。”

    老头垂下眼皮,复又摆出副又聋又哑的模样,他脚步蹒跚地上了台阶,掏出钥匙开锁推门,然而朱漆大门纹丝不动,仿佛重若千钧。

    谢垣伸手帮了他一把,沉重的门扇在两人的合力下终于打开条细缝,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像是触动某种关窍,两扇门被一股力牵扯着缓缓向内开启,整座安静的院落顿时从死寂中复苏。

    齿轮滚动,门后的金属连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带动院落西角的水车,渠中清水顺着水车页片落下,在管道中汩汩流淌,无数的木管连接,尽头隐没在墙壁的另一侧,不知到底流向何方。

    老头张开缺了牙的豁豁嘴笑:“大人的功夫见长,可见是下了苦工。”

    谢垣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迈过门槛:“我爹盯得紧,敢不勤学苦练?何况我好歹堂堂一巡察使,手底下连点功夫都没有,显得怪不务正业的。”

    说的跟他多务正业似的,张渺山摇头失笑,谢垣回头问他:“你什么时候对机关术感兴趣了?”

    张渺山:“可不关我的事,这东西原是东湖堂内一个孩子做的,那孩子名叫罗三,因念大使用水不易,才想了个办法,借开门时的力引动水车,传送渠水,法子未必方便,难得他有这份心,我便任他折腾了。”

    说起这个,他颇感慨,来这世界许久,他也只在闲时才偶尔同那些孩子讲点自然科学的东西,权做启蒙开化之用,本不指望他们真能明白,倒想不到能有效果。

    只是,张渺山觑着谢垣平静的神色,心中疑惑,为何他竟毫不好奇,甚至连半分惊疑也没有?

    怪不得张渺山会这么想,在他前世所在的时代,国家曾因落后而饱受西方文化压制,在他的意识中,传统的古人皆是闭目塞听,不具备开拓能力的。他们或许文采风流,武力出众,或许智谋如神,情操可贵,但在以道德治国,讲求阴阳调和及礼仪的古老王朝中,仍旧逃不掉缺乏理性思维的沉疴。

    这群人对新事物该持有保守否认的态度才对,怎会觉得理所当然呢?……这也是他为何明明对谢垣抱以惺惺相惜感,却总忍不住怀疑对方的缘故。

    谢垣不知他心中想法,笑道:“我以为你收养那些孩子只为传承衣钵,原来还教他们这些?”

    张渺山:“大多仍令他们习医,但人的天赋各异,实在爱好别的我也不能拦着。”

    谢垣调侃道:“要我说你倒不如开个书院,专教他们学医算账,或做些匠人之学,如今的书院多授四书五经,你要是开张营业,那可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垣纯是没规矩惯了,视世俗看法于无物,张渺山却有着几千年后的见识,闻言当下心中一动,顾不上试探,忙问:“办书院,可行吗?”

    谢垣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难不成你真想办?”

    张渺山沉吟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这辈子是无缘仕途了,能做些实事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诶,宪之你说,士农工商,这匠人之学会有人愿意学吗?”

    两人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向里走,谢垣侧头,旁边的张渺山一脸肃然地望向他,眼底有些忐忑,谢垣触到他的目光,脸上露出难得的郑重:“士农工商皆是天子子民,本无贵贱高下,若你真有此心,便是开古今之先河,来日青史留名未尝不可,何必担心这个。”

    这时代可难有人能有这种人人平等的想法,张渺山想,又听谢垣说:“况且话说学而优则仕,本朝三年一科,取士凡三百人,举国上下能有几人暮登天子堂,多数人仍是耕地务农,养蚕织布,学一些谋生手段,但求糊口罢了,怎会没人学呢?”

    说话间两人穿过照壁,这座宅院在外看略显窄旧,纵向却极深,连着打通了好几重院落。前院满地苔草,里面的仆人非老即小,无声无息地跟鬼影似的,及至后院,视野豁然开朗,一群穿白麻衣的少年穿梭房内外,皆面罩白布,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

    谢垣瞧一路走来这架势,预感不久之后本地闹鬼的传言就要三人成虎愈演愈烈了。

    张渺山:“书院这事还需个章程,待我拟好拿与你瞧,你可要替我好生筹划一二。”

    前面已有白衣少年迎上来,翁声瓮气道:“先生,东西已备好,现在可要检查?”

    张渺山向谢垣介绍:“这就是我刚说的罗三,如今正跟着军器局的陈大使学制火器。新出的一批便是他负责的,咱们去看看?”

    谢垣应了一声,换了衣物随他进入室内,房内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火/药粉味,几口大箱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处,他掀开箱盖,张渺山就在一旁跟他解释:“军器局现存的火器主要有两种,一是土/雷,品数大约有十种,以陶瓷雷、生铁雷最佳;二是水底雷,以混江雷为主。除此之外还有三眼铳和一窝蜂,但多用于压制骑兵,海战则未必有效。前些日子陈大使倒在研制新武备,取名叫‘火龙出水’,专用于水上攻击敌舰,射程可达三里,已初见成效。”

    “这个不错,”谢垣思量道,“水底雷我要带走,新武备最多还能给你们三个月时间。”

    张渺山微怔:“这么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的军饷到位了吗?”

    谢垣摇摇头:“到不到位就那回事,夷人可不会等我们万事俱备,再来自投罗网。”

    张渺山皱起眉,半晌叹口气:“都堂也太难了。”

    谢垣合上箱盖,和张渺山同去净了手,神色倦倦,嘴里也没好话:“谢都堂是个什么人我太清楚了,子不言父之过,我这个做儿子的没办法怪他,只能尽力帮他解除后顾之忧。……我在应天呆不了几天,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走一趟扬州?”

    扬州,张渺山立刻想到了林如海,以及红楼中的绛珠仙子林黛玉。

    他对黛玉宝钗没什么特殊感情,作为一个五讲四美的社会主义好青年,突然有一天穿书了,要说立马毫无负担地接受,那是绝不可能的。

    张渺山前世是个穷困潦倒胸无大志的小大夫,升斗小民活的只剩把自由博爱的骨气,让他重读四书五经,信奉君君臣臣,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弃儒从医后,他已决心这辈子当个古典版的特蕾莎修女,谁也动摇不了他济世救人的小红心。

    尽管这么想着,但得知谢垣要请他去为林黛玉看诊,张渺山的心里还是有种极微妙的感觉。

    他如今是故事里的人了,那他又能推动红楼的剧情往哪里走呢?而谢垣,到底是如自己一样的外来者,又或只是个颇有远见的古人?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实难解决。

    张渺山只道:“我手里没多少事,随时都可以,去扬州正好见见总镇大人,前几日暴民作乱,他赶着去调兵,旧创复发,情况不怎么好。”

    谢垣:“谭将军?我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他了,又是哪里的暴民作乱?”

    张渺山:“你管着直指司,不会不知道吧?是盐矿,盐民暴动,闹得满城哗然,死了五个人。”

    谢垣经他一提醒,当下想起前日收到的讯报,冷冷道:“是啊,好大一场盐民起义,最后死的五个,一个卖草鞋的三个渔民,竟还有一个逃犯,要说此事背后没人撺掇,想是拿南直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当傻子玩。”

    张渺山:“偏就有人愿意当傻子,这事已被中丞压了下去,对外声称是税监逼迫,半分不肯提盐运使司,看样子他们是要力保高元音了。”

    谢垣哼了一声:“他们不是要保高元音,是在保自己。”

    只怕这南直里外的官儿没多少干净的,去岁周应嘉的奏折呈上去,捅了马蜂窝,这几个月里该是没少被针对,如今他这个盐政一面要应付钦差,筹措军饷,一面要防着明枪暗箭,恐怕早就如坐针毡,难怪要鼓动盐民暴动。

    他想用这一计来逼上面低头,省里那些人又哪肯退步,端看东风西风到底哪家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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