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话音刚落,须臾之间,僧道两人已至近前,在谢垣疑惑的目光中,双方不期而至地打了个照面。
跛足道人嘴里念叨着的半句话还未吐完,“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一句奇妙地卡在“去了”处。他那两只精亮的眼死死地盯住谢垣,嘴巴微张,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离的近了,林如海看清来人,果是当年旧相识,当下颤声叫道:“大,大师?你可还记得我?”
被他召唤的癞头僧人闻声望来,目光从谢垣脸上滑过,神情同样古怪:“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三个“你”都没将话补囫囵,林如海心急地向前跨出一步,自报家门道:“大师莫不是忘了?昔年在都中,小女病重,您曾有意化她出家,鄙府当年在皇城西角,门前有株老柳树。”
那和尚袍袖一摆,压根没看他,不耐烦道:“我没忘,你姓林名海表字如海,可是?”
林如海喜道:“正是,大师……”
他还想再说什么,那癞头和尚却目光一凝,迅速腾挪两步,闪到老道身后,满脸戚戚然:“……我瞧了,此乃真像,非是幻像,怎会如此,不该如此啊。”
老道亦退后两步,同他挤成一团,小声嘀咕:“的确奇怪,姐姐不是说下凡的是那蠢物吗?”
和尚拉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急急喝道:“现下说这做甚么,快走!”
“走”字方出口,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脚下顷刻如腾云驾雾,转瞬即至丈外,速度极快,可见常做些坑蒙拐骗,撩完即跑的勾当。
林如海愕然望着飘然而去的两人,一时没回过神,紧跟着追了两步,扬声道:“诶,大师!当年您说的药方……”
他的话戛然而止,视野中,林间突地冒出几条黑影,身姿矫健,野狸似地直直扑向一僧一道逃蹿的方向。
“呃,”林如海微怔。
谢垣淡淡道:“世叔莫惊,是直指司的缉事。”
林如海眨巴眨巴眼,总算察觉到一丝不对:“那和尚,怎见了我就跑?”
谢垣暗道,巧了,这我也想知道,他琢磨着方才那两人见到他时的古怪神情,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僧道本就太巧,巧的让他不得不联想离恨天旧事,而那两人的神情举止,怎么倒像真识得自己?
这可真是无稽之谈了,除了林姑娘,哪怕往上再翻一世,做人的做鬼的经历抖个干净,他也没见过这两号人物。
心里虽这么想着,他的脸上却是浑然不在意的笑:“世叔怕是忘了,这两人是江湖骗子,被人认出来自然要跑的。”
林如海恍然,方才他一时惊一时喜,关心则乱,如今回过味来咂摸一番,觉得谢垣的话很有几分道理,不免长叹口气:“我还以为玉儿的病有了着落呢,哎,果真是骗子。”
谢垣道:“我方才听世叔说药方?难道正是人参养荣丸?”
林如海摇头苦笑:“那倒不是,这和尚当日说的药方极怪,却不是服用的。他说若要病好,非得两味药不可,其一是不见哭声,其二则是除父母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能见。我翻来覆去思索至今,总不解其味。”
谢垣道:“不见哭声还好说,医理讲‘郁则气结’,心怀广阔,时时开颜,气则疏结通达,不用药即可病除,这也有些道理,不见外姓亲友又是什么说法?”
他皱起眉,不见外姓亲友,他如今多少也算半个外姓亲友,这一条委实让人郁闷。自来不见外人多是为了避嫌,可古往今来,并无礼法病源相通的说法。
……若把这两味药结合来看,倒像这外姓亲友能让小姑娘“郁结”似的,可他怎舍得让她不快呢?可见又是无稽之谈了。
远处林间隐匿的缉事冲他打了个暗号,示意已捉住那两人,谢垣便拉过缰绳,对林如海道:“世叔,便送到这里吧,来日方长。”
林如海点头:“也罢,贤侄路上小心。”
谢垣应了一声,翻身上马,林如海替他整了整鞍,嘱咐道:“……早日来扬州。”
谢垣深望他一眼,郑重道:“林大人安心,必不负所望。”他在马上拱了拱手,林如海同样回了他一个拱手礼,谢垣猛地一拉缰绳,沉声道:“保重!”
林如海站在原地没动,远望着谢垣纵马消失在山道上,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少年人无畏,可惜他早已不再年少……
马蹄飞扬,策马拐过弯道后,谢垣一勒缰绳,林如海的身影被七拐八拐的山路彻底隔绝,葱茏的树木中,直指司的缉事们错落而立,地上的杂草丛中丢了两个人,正是方才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
谢垣瞥了眼地上人事不省的人:“没伤性命吧?”
言匡从旁边站出来:“大人放心,兄弟们手里都留着分寸呢。”
“那就好,”谢垣思索道,他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两人,便道,“绑起来,先找个破庙扔进去,问问底细。”
这事想来并不复杂,方外之人,满口胡诌无非是骗些香油钱,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撞到他的刀尖上。
见他沉思,言匡踌躇了下,小心翼翼道:“大人,有件事……”
谢垣垂头看他,言匡道:“我们刚从那和尚身上搜出点东西,我瞧着不像出家人该有的,兴许是偷的。”
偷……谢垣看向地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和尚道士,若这两个神棍真是贼,事情倒好办的多,如州府的牢饭想必很值得他们去吃一吃。
言匡从怀里摸出个小包:“大人看,这里有块锁,上头刻的还有画呢,怪精致的,这做工不像寻常人家有的,想那大户人家施舍,断没有打赏和尚道士这东西的道理,不是偷的还能是捡的不成?”
说着,他三下五除二地揭开那包裹,又道:“闻起来还挺香,别不是哪家姑娘的贴身之物,这和尚长的跟窝瓜似的,倒还是个六根不净的色和尚。”
谢垣低头,言匡高举着展开的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块锁,锁是金器,珠宝晶莹,周围饰着金银琉璃,日光下光彩夺目,他不由笑道:“没见识的东西,这可不是普通的锁,《玄应音义》言,吉由罗应云枳由逻,此云璎珞,这东西本就是佛家之物,合该和尚带才是。”
言匡一愣,表功的一颗热切红心凉了凉,哀嚎道:“那我还错怪他了?”
谢垣捏起那锁,迎着日光前后看看,笑道:“你没错怪他,东西虽是佛家传来的,却的确是位姑娘的。”
言匡不解,谢垣摊开手,手心里的金锁,正反都錾了字,刻的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可不该是哪家小姐的贴身之物。
言匡展眉笑道:“就是嘛,这臭和尚脏兮兮的,他的东西怎可能这么香?”
谢垣看着他得意的表情,无奈地夸了一句:“嗯,这次算你有功,回头跟如州知府打个招呼,先把这两个玩意压牢里。”
言匡点点头,正准备收手里的纸包,谢垣的神情却一顿,道:“等等,你手里那张纸上是不是有字?”
言匡不识字,闻言只是把那纸来回翻检一番,道:“这上面倒是有些鬼画符。”
谢垣从他手里把纸夺了过来,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发晕,依稀能看清,“露水十二钱,十二分黄柏,十二钱蜂蜜,霜十二钱……”
似乎,是张药单?
他刚从林如海那里听说药方之事,此刻见了真药方,哪有不留心的道理?
谢垣拧着眉细细研究这张单药,只是那写方的人字写得委实狗爬,且用药诡异,他虽通晓些医理,到底不是大夫,一遍看完只觉得云山雾海,不知所以然。
正在这时,地上却传来一声闷哼,竟是那和尚醒了过来。
他一抬眼皮,刚好迎上马背上谢垣探究的目光,当即头皮一个发麻,抽搐着在地上刨两下,谢垣清楚地听到他叹息一声:“完了,完了,这下可全乱了套了。”
谢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讽刺道:“乱套?不知这位仙师又要给哪户人家的女儿下套?真是可惜,看来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金锁,和尚脸上顿时五彩纷呈,哀嚎道:“……施主,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追着我二人不放?你,你快把那锁还我,莫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谢垣翻身下马,近前几步,“来,大师别藏着掖着,告诉我,我也好衡量衡量,是把你塞进大牢吃几年沙子,还是直接丢到后山喂狼。”
他笑得十分和煦,语气如春风拂面,和尚却打了个哆嗦,他太了解眼前这家伙了,甭管过了几世,谢垣其人,绝对是个说到做到,心狠手黑的主儿。陈年旧交,对方是个什么路数他早领教过,而今实在不愿再试了。
他索性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认命道:“此乃一位贵人之物,假托我二人之手开光求福罢了,施主有不满尽管冲着贫僧来,何苦牵累旁人?”
谢垣笑道:“说的很有道理,出家人化缘弘法,开光卖符,本是应有之义,不过,二位的手未免伸的忒长,嗯?怎的连大夫的生意都抢?”
他一松手,药方随风飘落:“大师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先前忽悠了林大人还不够,而今要去骗谁?”
那僧人瞄着单方,一脸牙痛,这事如何说?见他这表情,谢垣哪还不明白,他弯下身用佩刀的鞘拍了拍和尚的光脑门:“想不起来?也好,不妨让我来提醒提醒你,林姑娘的病……”
和尚一个激灵,当即反应过来,连声道:“无事,她的病无事!”谢垣挑眉,他又急急道,“往日或有些不妥,而今瞧来已无大碍,好生将养即可,贫僧所言都是实话!”
先前绛珠下凡,到底是为着还泪的,可那是没办法的事,且让她对个虚影哭一哭,既全了旧日恩情,又不妨碍侍者修行,谁曾料正主竟跑来掺和一脚……唉,和尚在心里幽幽地叹口气,这可真是一团乱麻了。
谢垣不动声色,这和尚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真是奇怪,且他貌似很怕自己?
他的目光掠过周围守着的属下,心中释然,这也难免,大概少有人不怕这群凶神恶煞的直指司缉事吧,毕竟这群人天生行动带煞,名声更是堪称小儿止啼。
于是他笑眯眯道:“大师说的不能见哭声及外姓亲友之事……”
和尚忙道:“那也做不得数!”
这癞头和尚颇有求生欲,回的又急又恳切,满脸真诚,地上昏迷的老道被他吼的嘤咛一声,缓缓掀起两只眼皮,等看清眼前状况时,头一歪,又往地上瘫去,摆明要把掩耳盗铃贯彻到底。
谢垣没那么多心思同他们扯淡,听那和尚承认往日之言尽是瞎掰,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下笑道:“哦?这么看来,果真要劳驾二位仙师移步如州牢房了。”
林间立刻冒出几个黑衣带斗笠的缉事,依言上前拿人,那和尚惶急地去拉老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怎能还不放我们呢?”
蓬头垢面的道人顾不上装死,把和尚拽住自己的手一顿,气急败坏道:“让你说让你说,这下可好了。”
周围的缉事不敢耽误,上前制住两人,拎绳准备缚手,那道人冷哼一声,对和尚道:“……幸我跟着你。”
话音刚落,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众人下意识后退几步,却见原地炸开一层白雾,雾气极香极浓,伸手不见五指,谢垣听见有人隐约唤道:“大人小心!”
他伸手去抓人,指尖触到滑溜溜一片衣角,似绸非绸,雾气中有人轻笑一声,声音雌雄莫辨,紧接着,林间刮起阵风,烟雾迷了眼,谢垣只听到远处传来声尖锐的鹤唳。
……但他什么都没看见。
白雾退去时,一僧一道早已逃窜无影,言匡恨恨地跺着脚,骂道:“好奸诈,在你言爷爷眼皮子底下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等老子捉住你,非得让你尝尝直指司十二刑的滋味!”
谢垣抬头,郁郁葱葱的林上,苍穹低垂,他制止住言匡的骂声,若有所思道:“算了,赶路要紧。”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底细?他蹙起眉,林间残余的香料气味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只是实在匪夷所思。
他在原地立了片刻,方才转身离去,掌心被金器的棱角磨的有些痒,那和尚道士逃的匆忙,连这玩意都忘了取回,不知他们的“大事”又该如何交代?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