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道:“你喜欢就好。名字虽是旁人叫的,到底还需你自己中意。”
英莲忙不迭应是。
这丫鬟性子平和,甚于有些软弱,言匡刚把她买回来时,想是被拐子打怕了,话都不敢多说,瞧起来呆呆笨笨的。谢垣一开始还担心她太木讷,谁料眼下看来,倒和小黛玉颇投缘。
也是……林姑娘天真烂漫,以这两日的相处看来,又非那种古板教条的女先生,想她待人好,别人自不该负她一片真心。
少顷,里面的说话声止住,黛玉转出屏风,向谢垣行礼道谢。
她的神情灵动,此刻缓步而来,像只翩然落于枝梢的雀,抬首时还悄悄冲谢垣眨了眨眼:“多谢世兄。”
两人目光交汇,谢垣便知她这句道谢不仅指今日的丫鬟,顺道也谢了他前日送的那盒木雕。
他瞧着小姑娘眼底亮晶晶的笑,心知这小丫头在笑他那日的梁上君子行径,于是回了她一个促狭的表情,意有所指道:“千里送鹅毛,世妹不必客气。”
千里送鹅毛,后半句是“礼轻情意重”,小黛玉抿嘴压下唇边的笑,乖乖地在林如海身侧坐下。
谢垣便问林如海:“世妹瞧来有些体弱,既然常用药,可知是什么病?”
林如海没有避他,说道:“她自来如此,想是胎里带的,算不得大事。林家子嗣绵薄,怕这体弱之症是随了我。”
谢垣说:“读书人科举入仕,十年寒窗,身体虚弱者十有八九,否则怎称冠带风流?若说世妹随了世叔,想必也是才韵出众之辈。”
林如海被他这么一夸,不由笑起来,然而眉宇间依稀有些愁绪,谢垣问道:“世叔可是有难言之处?”
林如海摇头苦笑:“难言倒还说不上,只是想起一事,时隔久远,本是乡野村夫之言,做不得数,偏它怪得很。”
谢垣摆弄着茶盏,做洗耳恭听状。
林如海失神道:“大约三年前,玉儿曾大病一场,彼时她还小,延医无数皆无用处。正是那日,家中来了个癞头和尚,声称要化小女出家,说非得如此方可保她一命,我夫妇二人哪里舍得?那和尚又笑又哭,道,既舍不得,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疯疯癫癫的,实在吓人,我当他是度化不成便口出恶言,说些子混账话,又见他是出家人,不欲伤他,只将人赶了出去。”
他叹口气:“谁知一言成谶,竟是被他说中了。”
和尚?谢垣眉尖微皱,心里很不爽,怎么又是癞头和尚?
他道:“哪有真能论人生死的神佛?多是江湖骗子装神弄鬼,若人安然无恙,他的话旁人只当疯话,与他无损,若一直病着,像如今这样,倒好似他真灵验。”
林如海说道:“我何尝不知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但父母之心大概如此,凡有一线希望,总要想一想,试一试。”
谢垣安慰道:“如此说来,想是大夫的医术不行,应天府有位张大夫,医术了得,待回去后我便请他为世妹看诊。”
林如海摇头:“名医请过不少,先前在都中,太医也不是没看过,皆是不知所然,拖到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谢垣笑:“这药的名字有趣,太医治病向来中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为宫中贵人养养生还好,断不能指着他们治病救人。说起来,这位张大夫也是太医院出来的,生平却最厌别人叫他太医。”
他这么一说,林如海当即恍然道:“贤侄说的可是先东平王府奉寺正,太医院院判张渺山?”
他已然换了称呼:“张神医得濒湖之学,精于理脉,我在都中任职时曾闻其大名,可惜不得一见。当日他深恶太医院名利之风,自请辞官出京,转眼已十余载,想不到而今竟在金陵?”
谢垣道:“他在应天办了个东湖堂,收养了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专令他们研习医术。去岁淮州地动,军民时疫,张大夫不远千里赶去为百姓治病,民间交口称赞,我那时才知道。”
林如海抚须长叹:“此人是忠义之士。”
末世倾颓,良知仅存。儒家治学强调仁义礼智信,教人以天下为己任,可惜能做到的人实在太少。诵着圣贤书的人,有时尚还不如弃儒从医之辈。
谢垣道:“我父亲与他有些交情,世叔要是放心,为世妹看诊的事便交给我来办吧。”
林如海谢道:“那就有劳贤侄了。”
谢垣脸上重新浮现出嘻嘻哈哈的笑:“世叔何必客气,我还惦记着去扬州喝您的好茶呢,敢不尽心?”
林如海指着他笑骂一句,小黛玉亦被他逗的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偏过头,飞快地冲小姑娘眨眨眼,然后垂首对林如海道:“最迟半月,祭祖的事办完,我即去扬州拜会世叔。”
林如海颔首:“我等贤侄。”
两人心照不宣,这半月内,应天和扬州注定都不会风平浪静,或许,连都中也不能幸免,只是不知道这场龙虎局中,谁最先沉不住气。
官场上的事难说,坐下三人中,最先开口的却是黛玉。小姑娘两只漂亮的眼睛看着谢垣,问道:“世兄要走了吗?……我备了些礼,是送给世兄和阿泠的。”
谢垣心头一跳,迎上她的目光,小黛玉黑幽幽的眼里全是他的倒影,她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仿佛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
他又高兴又难过,两世为人,哪怕他认定眼前的小姑娘是他想着的人,依旧免不得忐忑不安——毕竟,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前日他送木雕,亦是起了试探的心思,镇山祈梦之事他并不信,可前世今生之缘却由不得他不心动。庄周梦蝶,痴人说梦,如今她是林姑娘,是黛玉,他不该把不存在的事加在她身上,那对她太不公平。他只是天然地想亲近她,凭着本能对她好,偶尔看她弯眼笑时也肖想她能有所回应,然而那终是肖想而已。
但她此刻的举动却让谢垣意识到,这一世或许并非他的独角戏,虽她未必记得前世之事,却不是无动于衷之人,他还可以期许他们的今生。
她是袁公小女也好,是离恨天的木居士,三生石畔的草木精,或是林家的黛玉也罢,那都没关系,她只是她,他太熟悉那种感觉了,冥冥之中,诸事皆有宿论。
他的心里泛出无边欣喜,轻声道:“驿递船今晚启程,你有什么好东西留着自己用就是,阿泠皮的很,没得糟蹋了你的心意。”
黛玉笑:“我为的是我的心,要是怕这个,索性不给了。……是她前日说好看的那副珊瑚珠子,我素日不戴这些,要说好东西,为世兄备的才是。”
谢垣好奇地看她,林如海接话道:“这我是知道的,是玉儿自己制的扇。”
谢垣微感意外:“世妹还会制扇吗?”
林如海笑道:“她不过是跟着我瞎学的,小孩子家自己做来玩,拿出去送人到底稍逊些。”
他从一侧架上取来木盒,盒中放了四把竹骨扇,林如海道:“前些年回姑苏老家,识得一位友人,因他爱扇如痴,朋友间便送了个雅号叫石呆子,他家颇有些积年名扇。”
说着,他把盒中的扇展开,为谢垣指点道:“我便仿着自己做了些,竟不如玉儿做的好,最妙之处是这扇面,仿的是唐伯虎的《骑驴归思图》。”
谢垣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微黄的扇面上水墨明净,画中山路盘曲,危桥临溪,只是笔法尚还稚嫩,整幅画于隐逸情怀外稍显活泼,若不是林如海所说,实在想不到是出自小姑娘之手。
他收下扇,冲黛玉笑道:“借世妹的光,我也可以学着吴中才子附庸风雅一回了。”
黛玉吃吃笑:“可别,你若带了我的扇子出去,旁人指不准会笑你把赝品作真品呢。”
谢垣道:“谁敢笑,必是他们不识货。”
他说的没错,到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哪怕是附庸风雅,周围人也只会捧臭脚,世态人情大略如此。但这样的事情,他却并不欲让小姑娘知道。
谢垣并没有在宴息室停太久,他和林如海交过底,又将英莲安排在黛玉身边,即算诸事妥当。之后又随意闲谈片刻,便起身告辞。
谢家定了下午的行程,该趁早登船。他虽心有不舍,可黛玉到底还小,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何况他早一日回金陵,才能早一日动身去扬州。
辞行时他偷偷跟黛玉说:“等我去扬州,给你带更好玩的。”
口气简直像哄孩子一样,小黛玉哼了一声,小大人似的道:“我难道稀罕你的东西?”
谢垣“呦”了一声,逗她:“那你稀罕什么?”
黛玉便偏过头,不看他,只道:“父亲母亲都喜欢世兄,世兄来扬州,他们定会开心。”
谢垣仍然逗她:“那你开不开心?”
黛玉催他:“世兄要走了,记得辞一辞我母亲。”
谢垣叹了口气,故作哀愁道:“哎,看来世妹是不高兴我这个不速之客。”
说的可怜兮兮的,黛玉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小小的姑娘本还不到避嫌的年纪,只是到底是闺阁小姐,平日鲜少出门,更不曾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
谢垣看她笑就很开心,继续胡扯:“老话常说笑一笑,活到九十九,你身子骨不好,可见平日里是缺个我这样风趣的人,难怪林大人和夫人喜欢我。”
黛玉斜睨他一眼:“世兄好不知羞。”说着便躲到林如海身后,给了他一个傲娇的后脑勺。
谢垣看着她头上晃动的双丫髻,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只是到底有些唏嘘。
辞过贾敏后,谢家一行便出了方会寺。
林如海将谢垣送至山门,车马行在前,他们两人远远地落在后面闲谈时局。
“……义忠王自然是力挺二皇子的,二皇子尚武,又有军功,勋贵外戚亲近他,这本无可厚非。幸在大皇子占了长,文臣宿儒读程朱理学,立嫡立长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万没有更改的道理。”
谢垣手里拎着马鞭,却没牵缰绳,他的马就跟在两人后面,一会跑去喝口山泉,一会拐去啃两口草,悠哉的仿佛成了精。
他道:“当今不是昏君,不会轻易动摇国本,大皇子虽文弱,但有仁心。”
林如海颔首,他祖上虽袭过侯,到底是科举出身,心里同样更偏向嫡长子,只是……他沉吟道:“恐怕不那么简单,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有人未必肯甘心啊。”
谢垣微微点头:“就看谁能争过谁了。”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霹雳一声响,犹如山崩地裂,两人俱是一怔,却听远远传来木鱼敲击的声响,空山之音,分外渺远,紧接着,有唱词由远及近地飘来: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谢垣抬头,见云霭深处走来一僧一道,那僧人灰头土脸,老道则状若癫狂,两人模样甚狼狈,好似哪个山脚旮旯里蹦出的什么稀罕玩意。
一僧一道?他突然想到方才林如海说的癞头和尚,怎么会这么巧……
他正欲问林如海,林大人已率先瞪大眼,手指微抖,指着远处道:“和尚,那岂不是当日那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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