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端着盆从房内退出,迎面和谢垣碰了个正着。
半大的少年郎走的风风火火,衣带松散,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她不由惊呼一声,盆里的水溅出几滴,她也顾不上,赶紧放下盆去拉人。
“二爷,这是干嘛去?”她扯住谢垣的衣袖,急声问,“吃醉了酒不好好休息,这又是发什么癔症呢?”
谢垣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瞥了一眼,待看清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时,面色才稍微缓和:“这不关你的事,忙你的去。”
茯苓深知他那看似和缓实则冷淡的脾性,不敢多问,只无奈苦笑:“我的小祖宗哟,难道我还能管您?只是好歹收拾齐整再出门吧,这让人瞧见可像什么话?”
谢垣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就瞧见自己散开的襕衫里露出一截雪白中衣——他刚醒来时一心想见林姑娘,根本没注意到。
他有些赧然,面上仍没什么表情:“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茯苓伸手要替他系衣带,谢垣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只道:“母亲还等着呢,姑娘快去吧,这些小事我自己就可以。”
茯苓像看傻子一样地看他一眼,神色里全是诧异。
谢垣却压根没注意到,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外走,不一会就出了小院,消失不见了。
大丫鬟摇摇头,将盆里的水换了重新回到房内,谢夫人已换了松软的常服,正在对镜卸钗,见她一脸撞了鬼的神气,便笑道:“怎么了?”
茯苓走过去帮她松头发,将方才的事讲了,啧啧称奇:“二爷是大了,如今连我都避起嫌了。”
她是谢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依辈分府里大小丫鬟该称她一声“嬷嬷”,只是刚进府时年纪太小,才脸嫩蹭了句“姑娘”,谢垣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当下颇有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谢夫人便问:“你看他急匆匆往哪里跑去了?”
茯苓道:“我没看清,像是往西边去了,也可能是东边,夫人问这个干吗?”
西边是林家住着的小院,东边是方会寺的大殿,谢夫人暗道,我问这个干吗?我得弄明白那臭小子到底是去祸祸人家闺女了,还是去祸祸寺里的满殿神佛了。
她左右照着镜子:“别说你感慨,就是我这做母亲的,多少时候也看不透他。”
她道:“你说我这小儿子,平日里数他最没正形,可要说他是纨绔膏粱吧,偏他主意又正的很,认定的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搁下镜子,思索道,“……茯苓,你觉得林家姑娘怎么样?”
茯苓满脸茫然:“林姑娘,挺好的啊。”
谢夫人一瞧就知道她压根没懂自己意思,恨恨道:“挺好,怎么个好,你倒是说明白?”
茯苓满脸真诚道:“林姑娘嘛,长的好,嗯,才华也好,那么小小的人就会作诗,诶呦,夫人您别说,今日小小姐竟也做了诗,这要让大爷知道该多高兴啊。”
说着她又跑偏了话题,一会说要赶紧给大爷写信告诉他这喜讯,一会说该给小小姐好好庆贺一下,谢夫人听的头疼,怏怏然:“说林姑娘呢,你给我悠着点。”
茯苓困惑道:“林姑娘怎么了?”
谢夫人:“……”果然老母亲的孤独无人理解。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那你就说说林姑娘有什么不好?”
茯苓立刻道:“夫人,您不是一直告诉我,不要议论是非嚼人口舌吗?”
谢夫人“……”
那是别人吗?那是吗?那是她儿子……有可能看上的……算了,真是夏虫不可语于冰,气死她得了,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她不耐烦道:“让你说就说,哪那么多话?”
茯苓踌躇片刻:“林姑娘还那么小呢,要说有什么不好,大概是瞧起来身子骨不好吧。”
谢夫人又叹了口气,是啊,太小了……等那孩子长成,二郎都弱冠了。
可她又从没见二郎对哪个女孩上过心,连个好脸色都吝于给。去岁进宫贵妃不过是开开玩笑说要把元嘉许给他,他就臭着一张脸,生生把公主吓的连晚宴都不肯参加。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
林姑娘,她又想,那孩子倒是个好的,可惜年纪太小,不过姑娘家就该从小相看着,品性都清楚,日后也好相处。但,兴许二郎只把她当作妹妹呢,是了,二郎没有姐妹,头一遭看见这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自然喜欢——她已经自动把谢泠过滤掉了,反正这个小孙女既不冰雪也不可爱。
里间睡着的谢泠打了个喷嚏,又翻了个身,继续打起小呼噜。
而谢夫人心里把人家闺女当妹妹的儿子,正在爬隔壁的墙头。
谢垣没走正门,实际上,他走出小院,冷风一吹就清醒过来,这算怎么一回事,急赤白脸地跑去见人家闺女,他可以不尊礼法,但林家夫妇可未必让他荒唐。
他总不能去说:“世叔,我瞧着你闺女像我一位故人,你让我再看两眼呗。”
……怕不是想被打断腿。
方法当然还有,然而他却连周旋的心思也没,只想选条麻烦最少的路。
他跟只猫似的滑上墙,顺着屋顶倒挂下去,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侧的窗开着,从里面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仆妇,林如海在榻上歪着看书,贾敏陪在他身旁,黛玉却不在。
想必她在另一侧的厢房,只是窗却在闭着。
他探下身,指节轻轻扣响窗格。
小黛玉放下书,笑道:“雪雁,别闹。”
响声仍在,她静静地侧耳听了听,方才出去取茶点的小丫鬟还没回来,便以为是那丫鬟玩心大起,与她作闹,于是起身蹑手蹑脚地往窗户旁走去,猛地推开窗,笑道:“哈,捉住你了!”
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左右看了看,的确毫无人影,才满心疑惑地合上窗:“……莫不是我听错了?”
屋顶的谢垣直起身……果然是这里。他在心里笑自己,今日竟也做个梁上君子了。这位梁上君子翻身跃下,行动轻的像阵风,风刮在格上,故技重施地又敲响了小姐绣闺的窗。
小黛玉偏头,大声道:“你不要闹,这次我可不上当。”
“我再不给你开了,”她逐渐放低声音,随着声音的放低,人已翩然而至窗下,呼地推开窗,手里卷起的书卷随之轻轻敲去,“这下可逮到你了吧!”
书敲在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小黛玉疑惑地抬眼去看,只见窗格上吊了只精巧的木盒,她忖度片刻,将盒子取下,里面飘下一张字条:“世妹勿怕,此乃‘寄与陇头人’。”※
落款是一块章,刻着“寒草堂闲人”。……不用说也知道是哪个。
小黛玉抿着嘴笑,也不知道他走没有,故意道:“装神弄鬼,我可不要。”
却仍将盒子收了回来,盒里盛着十只木雕娃娃,模样竟有些眼熟。
她哼了一声:“……我只替你暂时保管。”
谢垣坐在墙外大树的枝丫上,垂眸看着小姑娘,那张稚嫩的脸和记忆中的眉黛含情重叠在一起。这一眼,他就确定,她就是他要等的人。
这一世他要看着她长大,他想,她现在还小,不过横竖也就几年,他等得起。
落下树的时候,又想到方才她叫“雪雁”,那是她的丫鬟吗?似乎有些贪玩,连他的动静都无人察觉,林家的下人不太行啊,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要在她身边安排点人看着了。
——他不觉得自己不守规矩,反倒先怪起下人不用心了。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转回住处,连隔壁闻声而出探头探脑观察他的谢夫人都没注意到。
谢夫人西子捧心地向茯苓哀叹:“你瞧见没,瞧见没,一脸失魂落魄,你见过他从前这样吗?”
茯苓摇摇头:“……夫人,二爷莫不是逢着什么邪崇了?又不疯又不痴的。”
谢夫人翻个白眼:“方会寺清净地,哪有邪崇?”
那哪是邪崇,分明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小混账铁定犯了桃花,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她凛然坐正,暗想,日后她可得盯紧了,别真让这臭小子把人家闺女祸祸了,他是外男,这事说出去是少年风流,然那女儿家的名声却不是闹着玩的,真是没个分寸。
八字还没一撇,谢夫人已先愁的不行,更连远在应天的谢都堂都吐槽上了——这夫君实在太不省心,两个儿子一个被他管教的像个小老头,年纪轻轻老气横秋,比她爹还像个爹,一个却被宠的无法无天,表面温良实则视规矩如无物。
谢夫人只恨当年没生个如她这般温柔娴静的小闺女,此时也能抚慰抚慰她这老母亲的心。
……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也是宠儿子的罪魁祸首之一了。
谢垣回了房,天色已晚,厢房内刚点上灯烛,一侧临窗的桌上压一叠邸报。
本朝立国之初便有规定,朱批章奏传下后,由通政司将奏折编纂缉成朝报,转发在京各衙门使知朝政。故京官往往能迅速得知消息,地方官则滞后,然督抚常有紧急军情民政,需向上急报,更需及早了察朝中动向,于是历任抚按皆在京中设提塘官,专司抄写邸报。
谢垣手里这份,正是由提塘官递送来的近年朝政邸报汇总。
房内站了个穿黑色对襟练甲的男子,背着斗笠。
他的相貌端正,眉宇英气,看模样正是前日船上审讯的人,只是此刻语气却很温和:“我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肯吐露半句话了,他们怕还以为这次仍是破财消灾的事吧。”
“原本不就是这样吗?”谢垣淡淡道,“……狗咬狗一嘴毛。”
他翻开邸报,最上面抄写的正是上年年底新任两淮盐政周应嘉的奏疏,声称向朝廷交割上任盐政高元音任末的财务。
奏称“去岁高元音预提盐引,每引三两,应交银税六十万,共缴贮运库银二十七万八千有奇。元音任内所办玉器古玩等项,共动支过银八万两,余者不知所踪。”
“言匡,”他道,“我问你,高元音是什么人,周应嘉又是什么人?”
叫“言匡”的男子摸摸头,奇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能有什么关系,高元音当初是王子腾荐举的,他和薛家关系亲厚,搭着内府的线跟宫里好几位公公交好,圣眷甚隆,那周应嘉却是出身微寒,不过是当日偶入了老千岁的眼,在二皇子那里求了个肥缺罢了。这两人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谢垣道:“你想的够明白了,怎么还觉得他们没关系呢?”
言匡好奇地看他,谢垣却已合上邸报,笑道:“听说周大人刚上任就召集各大盐商哭穷,说衙门没钱,连住处都漏雨,薪奉微薄,家里更是揭不开锅。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堂堂盐政却连买米钱都没有,希望各商户能帮扶帮扶,可有此事?”
言匡嘿嘿一笑:“大人真是耳聪目明,的确如此,这周大人的吃相,未免也真是难看了些。”
谢垣掸了掸邸报:“他既不是清流,自己尚在吃喝卡要,又为何要一纸奏呈,反揭发前任贪污受贿?是他蠢到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还是……”
言匡被他点透,忖度道:“是了,他自己屁股还不干净呢,万没有查别人的道理,除非……除非他没捞到,恼羞成怒了。”
谢垣颔首:“自己得不到的便想毁掉,让别人也讨不到好,这才是那些囊虫的正常心态。”
言匡笑道:“只是他却没料到南直正逢战事,军饷吃紧,皇上以此为由头就顺道拿他们开刀了,想必他本只是想吓吓那群人,好从中捞些油水,这下可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谢垣道:“……朝中先派了林御史来,名为巡盐暗则查案,可惜局面一直未能打开,前方战事又胶着,这才令我父亲提督六省军政,坐镇南直,皇上圣明啊。”
他那句“圣明”说的极度讽刺,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仗要打,银子要自己凑,朝中不用出一丝一毫力,流血饿肚子的是将士,打败仗掉的是谢家的人头。
查出赃款皆大欢喜,查不出,无非杀几个当事官员再求和而已,窝在都中的皇室和勋戚,照旧可以歌舞升平,岂非“圣明无过天子”?
只是言匡却没看清他的表情,只单纯以为他这句在夸人,还在点头:“是啊,林大人是清流,为人亦是廉洁,都堂老成谋国,皇上圣明啊。”
谢垣将邸报折起来,吩咐他:“等会儿把这些给林御史送去,他是聪明人,不用多说。”
言匡躬身应诺,方一转身,却听谢垣又道:“你等等,我这里还有件事要你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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