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谢垣的话,林姑娘的眼睛微弯,可转念想到都中距扬州千里,她怕是难有机会去看看,当下心里有些黯然。
外祖母家倒在都中,小姑娘暗想,或许……还是会有机会的吧。
说话间,一行人各自落座,方会寺这座流杯亭构造极雅,方形四角,上盖琉璃瓦,水道在亭中呈回形,绵延入草丛,过竹林流至另一侧的女眷席位。
随行仆妇上前,将一只竹制酒杯放在流水口。
隔着道天然屏障,对面的贾敏朗声道:“集句诗以律意相称为善,最忌贪博忘精,徒取字句对偶之工,今日我们索性舍对仗而只取意和,凡下一联者必要合上一联之意,违者罚酒一杯。”
待说完,小沙弥奉上笔墨纸砚,贾敏笑道:“规矩是我定的,便由我来起兴。”
她挽袖提笔,墨尖在宣纸上一顿,落下字来,谢垣和林如海就听她道:“我这一联,取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林如海嘿然一笑,道:“起的好,正合此景,饮酒做宴,人生快意。”
贾敏继续落笔:“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已三更。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这是截苏轼《临江仙》上阙,截掉“家童鼻息已雷鸣”,意为半夜归家之人,醉意朦胧,因无人应门,酒醒酣然中兴致未落,索性在门前倚杖听起远处江声来。
念罢,她又提笔:“此联便取‘听江声’之意。”
酒杯沿着水道缓缓流动,贾敏笑道:“谁来接我这联?”
林如海理所当然道:“夫人这联,我来接。”
小沙弥赶紧奉上纸笔,林大人握笔在砚台中一旋,呵呵一笑:“即是听江声,我这联就从江上起,取以当下思远方,以眼前想他处之趣。”
“虞美人,听雨,”他边念边写,“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选的是《虞美人》,上承贾敏的远听江声,画风突变为醉酒之人闻西风断雁声,由此思及己身,感慨悲欢,当此之时突逢雨打芭蕉,难免小雨伤情。
谢垣忍不住笑:“可怜东坡先生,喝了一肚黄汤,即伤情又雨淋,怕是第二日得大病。”
众人亦笑,都说:“这联便是‘芭蕉小雨’了。”
说到这个,不等酒杯传至下一个人,枝叶后谢泠已迫不及待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我来接!”
显然这是她所会不多的诗词,小姑娘眼珠滴溜溜地转,抓过宣纸往上画,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这个叫,那个,声声慢!声声慢,寻寻觅觅。”
她叽叽咕咕道:“不就是下雨吗?我也有……点点滴滴,梧桐更兼细雨,怎一个愁字了得!”
画完鬼画符,她把笔一丢,往林姑娘旁边凑了凑,小声问:“……我接的对不对?”
林姑娘捂着嘴笑,把她拉回座位:“算你对啦。”
谢泠立刻笑眯眯地往谢垣那边看了一眼,虽则竹木挡着什么也看不到,但也够她得意,她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其实我二叔父,根本不善诗词,哈哈,待会看他怎么装?”
林姑娘捏起碟中的糕点,往她嘴里一塞:“偏你最顽皮。”
酒杯继续滴溜溜地传着,落在谢垣手边。
贾敏笑道:“这次可难了,梧桐细雨总关情,这次是‘闺阁之愁’。”
谢垣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委实不好办。”
他从盘中捏了颗干莲子,莲子如怜子,怜子清如水,思索道:“既是‘闺阁之愁’,也选虞美人,取小梅枝上东君信。”
小沙弥将纸笔呈上,他蘸了蘸墨水,道:“……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林如海击节笑道:“醉酒人由江声思离合,由离合观落雨,因落雨想闺情,以闺中女子口吻来问忆花人何在,真真是应得上一句‘眉尖若蹙,颦颦婀娜’了。”
谢垣丢开笔,捻着指尖的墨:“总归是太伤情,想当年惜花人,亦不愿心上人如此。”
他们两人声音不高,对面的女眷未曾听得真切。
只是谢泠却“嘻嘻”一笑,躲在草木后道:“二叔父,你这首犯规,不算!罚酒一杯!”
谢垣“啧”了一声:“哦?”
谢泠道:“你这词冲了林妹妹的名,得换。”
这死丫头……三天不管就上房揭瓦,谢垣臭着脸,却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一丝灵光,他有些愕然地望向林如海:“世叔……”
林如海微笑道:“无妨,本是游戏而已,况你又不知晓。”
谢垣的胸口突兀地闷住,话音一转,涩声问道:“世妹的名字里……可是有‘黛’?只不知是怎样的?”
他这样问,其实是有些失礼,但如今两家结交,行的是通家之好,谢垣的年纪又不算大,林如海便温和地笑了笑,含蓄道:“这是小女乳名,家里作男儿养,起了‘黛玉’二字,不似寻常女儿家花花草草的好听。”
谢垣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像是炸开无数细小的烟花。
是……黛吗?
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紧线,在林如海诧异的目光中,少年豁然从座上起身,向着亭外急走两步,林如海惊愕唤道:“贤侄?”
谢垣的身形倏然顿住,残存的理智在这声“贤侄”里重归主位,多年的良好教养总算没有白瞎,让他哪怕是内心波涛翻滚,也勉强维持住了面上的风平浪静。
他长舒了口气,敷衍了个蹩脚的理由:“……有些醉了。”
林如海看着一旁动都没动的酒盏:“……”
谢垣重新坐下,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他苦笑:“让世叔见笑了,方才……想起一些旧事。”
这话倒没假。
林如海十分体贴地没问,只道:“呃,不碍的。”
谢垣端起酒杯,极轻地松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我这小侄女一向顽皮,今日怕是要遂了她的愿,这杯酒是不得不喝了。”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水落入腹中,将窜起的心头火浇了个干净。
流觞重新开始,酒杯顺着蜿蜒的水道,飘飘忽忽而下,落在林姑娘小黛玉手边。
她歪着头,提着笔:“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应了。”
谢垣垂着眼,盯着眼前的果盘,神思却晃到竹林另一侧。听见她说话,他就思绪飘忽地想,怎么这么巧,会是她吗?可这分明还是个孩子……
就听那小姑娘道:“方才世兄取的是‘思远人’,我以远人来答吧,我选赠范晔,折花寄与陇头人。”
她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她想起那十八袋花种,他送她花木以养心性,那她便回以一枝春,倒还应了小梅枝上东君信。
谢泠在一旁笑:“这下可齐了,闺中思远人,远人却不解风情,还是赏春喝酒更有趣。”
谢垣仿佛被人戳穿心事,尴尬地揪了揪发烫的耳朵,低斥道:“你什么时候也懂诗词了?净瞎起哄。”
小沙弥收了纸笔,酒盏最后传到谢夫人手中,她笑道:“我是最后一个,便来收个尾,也取苏学士的词,望江南,超然台作。……春未老,风细柳斜斜,酒醒却咨嗟。”
贾敏道:“这悲欢离合,闺怨羁旅之思,竟都是醉后一人神游之事了,怕是醒来也只能感慨一句,诗酒趁年华了。”
她说的有趣,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垣也偏头笑了一下,诗酒趁年华,果真是恰到好处的应景。……既来之,则安之。
黛玉,林黛玉吗?他不免多喝了两盏酒,醉意朦胧时,忆起当年有人同他讲,“你要问我的名字么?西方有石名黛,三生河畔……你可知道我是谁了?”
但那又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久到他几乎怀疑,他说着‘下一世’,又能否真捞着一个‘下一世’的机缘。
若是她忘了他,想必也是应该。
素宴流觞吃到午后,他们今晚暂在方会寺过夜,回到厢房时,谢垣已醉的迷迷糊糊。
他在这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梦是彻骨的冷,一望无际的黑,北风呼啸着穿过盔甲的缝隙,刀剑撞在结冰的甲上,发出砰砰闷响,他忘记自己走了多远的路,寒冷让伤口的血凝成暗斑,连痛也麻木起来。
心里却是兴奋的,北疆的风雪像一团火,将少年骨血燃成意气风发。
他记得,那一年是熙元二年,他只有十二岁,唯一疼爱他的父皇离他而去,母后与他形同陌路,他被太傅扶着坐上冰冷的皇位,满眼国丧的白还没退去,关外就传来达延汗南下犯边的噩耗。
史载的众正盈朝,文臣武将求和的口径却出奇的一致,南迁的谏书像雪花一样飘进皇城,压在孤儿寡母的心口。
决定亲征那日,早朝时御史台的言官尚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陛下年少轻狂,奋然欲以武功自居,弃祖宗江山于何地?”
他勃然大怒,挥袖而去,躲在勤政殿的暖阁里又气又委屈,索性抛下那些长嘴的文臣,只带了京中禁卫军,连夜偷溜出关。
那一战打得可真险,乘舆几陷,好在,他赌赢了。
得胜回朝时不像去时那么狼狈,大军随行,旌旗猎猎,他像个等着长辈夸奖的孩子,兴高采烈往京中赶,一心想看那些贪生怕死的朝臣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舍下乘舆,只纵马狂奔,随行众人被他远远撂在身后,行到吴江边时,天光大亮,江水滔滔,有鹤长鸣于亭,远岸芙蓉花盛,拒霜而傲寒,开的正是好时节。
亭中有人喂鹤,那人身形清瘦,弱不胜衣。
追来的将官打马至前,笑问:“陛下在看什么?”
他一扬马鞭,问:“那边是谁家的府邸?”
将官远远看了一眼:“依稀是泾川袁公的别苑。”说着,他伸手指道,“陛下瞧,那边花下站着的,想必便是袁公小女了,早闻这位小姐风致孤标,乃是谢道韫般的咏絮才女。”
他隔着江岸望去,那人也正好回头看他,多少年午夜梦回,那张脸已模糊不清。
明明只是一眼之缘,却入了他的心。
一世苍苍斑斑寂寥,终归离恨天。
他死之后再遇那人时,她踩着山间的溪水,赤着的脚埋在花草中,他忍不住调笑她:“白罗绣屧红托里,南朝天子欠风流,美人金莲,不沾罗袜方是最妙。”
她偏过头,啐了他一口:“哪里来的登徒子?你去了凡间一遭,竟学了些混话回来欺负我。”
他一挑眉,奇道:“姑娘识得我?”
她恨恨道:“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哪里识得你?”
他上前冲她行礼:“是我孟浪,敢问姑娘芳名,此系何地?姑娘又是从哪里来?”
她便冲他哼了一声,道:“我是谁,你既忘了,我也不告诉你。但我瞧你灰头土脸,目中无情,倒是个的的确确的‘灰侍者’了。”
……真是,牙尖嘴利的厉害。
他道:“那姑娘莫不是哪座山上的小道姑?”
她道:“我是哪个?你听好,西方有石名黛……你可记得了?”
他笑:“原来姑娘竟是个石头精,我却没见过这么灵秀的石美人,那石头既蠢又笨,该托生个顽猴才对,便是化人也该是如我这样的癞头和尚。”
她嗤的一声笑出来:“你说的正是呢。……我若说我是草胎木质,成了精的草呢?”
他长眉一挑,故意道:“那倒该问姑娘叫一声‘木居士’了。”
由空入色,似乎是每个少年初长成人时必经的路,上一世他活的太不由己,天子高高在上到众叛亲离,于此事上,亦无人与他指点。
他不知旁人是怎样的,却误以为万般色相皆虚妄,自己早就由色入空,了无挂碍了。
可是并没有。
他这株两世为人的病树前头,终究是万木春来。
谢垣从梦中惊醒,时辰已至傍晚,日落的温暖光芒自窗棂打进房内,他突然很想去看看林姑娘,哪怕是不尊礼法也好,就看一眼,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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