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垣一眼瞥过她,悠悠道:“关了这么久禁闭,我瞧你倒挺快活,可见反省都省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向母亲问了安,在下手处落座,自斟了茶喝。
谢泠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兀自小声辩解:“……那又不是我的错。”
说着,她往前凑了凑,负手挺背,先起了个兴:“二叔父,我们是不是要回应天府?我可好久没回去了,您还记得我当初在寒草堂外种的那藤葡萄吗,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谢垣的神色。
二叔父年纪不大,算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却自小是个面热心冷的性子,披了张少年无知的皮,行事做派却比她父亲还难缠。
这一遭是她闯祸在先,只望谢垣放她一马,回应天时把她捎带上,不独留在京中被父亲管教,这才找了个托词顾左右言他地试探。
谢垣摆弄着茶盏,眼皮都没掀:“哦,你说那藤葡萄啊,不在了。”
小姑娘睁着迷茫的双眼,一时没回过味。
却听谢垣无所谓道:“当初进京时我便想到日后无人照料,故让人拔了去。”
谢泠愣住,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然而她那面和心黑的叔父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继续道:“最后一藤特酿了半瓯酒,我瞧你也喝了挺多,不像是很伤心,原来竟不知道?”
谢泠分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遗憾。
小姑娘扁了嘴,她倒未必真对那藤葡萄有多深的感情,但已确信谢垣有把天聊死的本事。
这态度,摆明是要秋后算账。
她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烧了把香,回头可怜兮兮地向祖母求助。
谢夫人只是笑,出言打圆场:“罢了,事情都过去了。快同你叔父好好认个错,不然可小心他路上把你丢下船。”
……这么吓小孩真的好吗?
谢泠心中嘤嘤暴哭,悻悻道:“二叔父,我知错了,我不该动手伤人。”
谢垣扫了她一眼,小姑娘仍愤愤然:“谁料那冯紫英那么弱,他还是冯将军的儿子呢!这些勋戚子弟可越发没出息了,连我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回家告状,他今年三岁吗?”
谢垣扬眉:“嗯?这就是你打人的理由?”
谢泠被他一眼看怂了,只小声嘟囔:“……反正元嘉就喜欢我这样,周贵妃还夸我不让须眉呢。”
她说的周贵妃是武翼郎周临的女儿,十四岁因容貌出众入宫,不仅知书,而且英姿飒爽,颇有胆略,当今天子北征时还曾伴驾而行,生六公主元嘉,元嘉公主性子肖母,终日舞刀弄枪,却颇得圣心。据闻皇帝尝与左右言,此吾家昭公主,巴巴地拿唐代平阳公主做比,言下很是自得。
谢泠入了几次宫,就和这位元嘉公主臭味相投,彻底混在一处了。
谢垣揉了揉眉角,实在愁的慌。
他倒不是迂腐书生,没那么多女子必该三从四德的教条,只是敲打敲打这倒霉孩子,免得她路上到处惹事罢了,话到此处便打止,转而向母亲交代行程安排,话毕又将贺先生的嘱托一并说了。
“……盯着的人必然很多,这么大动静瞒是瞒不住的。既然如此,不如光明正大行事,那林大人既在都中任过职,便以故僚之仪送份礼,母亲看看可还要添减什么?”
旁边的丫鬟将礼单取来呈上,谢夫人细细看着,随口又问了些琐碎的事:“林御史是清流文臣,切不可落了俗套,可有备些文房书画?”
谢垣:“宋拓的《黄庭经》肥本,另有王摩诘的《江干霁雪图》,皆是胡汝嘉的藏品,母亲觉得如何?”
谢夫人颔首:“不错,”又笑道,“我听你所说,他夫妇膝下只有小女,想必爱如珍宝,你可为那林姑娘备了礼?”
谢垣微怔,这他还真没想到,说来也是正常,他这个年纪,上下打点通常都是冲着主事之人,却很难想到这一层。
谢夫人见他神色,心下明了,指点道:“父母爱子乃人之常情,以林大人和夫人的出身年岁,甚么好东西没见过,财帛典藏虽贵重,可未必动人心。诚意固然有,却不足。”
谢垣低头受教:“依母亲之言,再给林姑娘加份礼,可不知加什么才好……”
两世为人,他还没讨好过女孩子,这可真是他平生所未学了。
谢夫人搁下礼单道:“该有的皆全备了,只添几样女孩家的小玩意就是。”
谢垣想了想,说道:“去岁定城侯府送的节礼里倒是有套小小的金银器,仿物模样甚别致,造的是十二生肖,倒也算好彩头,拿去玩玩或赏人都可,不妨添给林姑娘。”
他这话出口,自己还没觉得什么,却见母亲和侄女一脸古怪,眼里满满嫌弃。
谢垣:“……”
谢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家蠢儿子:“林姑娘书香门第,耳濡目染文墨,恐难领你这份情。”
谢泠亦在旁煽风点火:“二叔父,你可委实太俗了,那东西就是送礼时来装门面的,我都不喜欢。”
谢垣:“……”
他咳了一声,为自己挽尊:“我不过觉得她是个孩子,讨个喜庆而已,若这么说,索性送些诗书笔墨,倒还方便。”
谢泠难得见他吃瘪,没大没小地看了遭笑话,才想起什么似的,道:“二叔父,先前你书房摆的那套沉香木雕娃娃,机关精巧,倒还有点意思,你要是舍得,嘿嘿。”
谢垣刚好端起茶,闻言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模糊道:“……你看错了。”
——那是他闲时随手做来玩的。
信手而为,游戏之作,断没有送人的道理。
好在谢夫人已接了话:“礼单我来拟,你记得提前派人回金陵,将祭祖的事告知澹山公,这许多年不曾回去,真不晓得桐和巷变成何等模样了。”
谢垣点头应是。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他便从正房离去,走过穿堂时,有小厮过来传话,道老爷已定下明日启程赴任,夫人和二爷赶在月底出发即可。
谢垣便问:“可说了走陆路水路?”
那小厮答道:“老爷和贺先生定的陆路,夫人和二爷随后,走运河即可。”
谢垣这才点头:“知道了。”
他微垂眼,心中已有念头,廊角遮住部分日光,些许暗影打过来,少年的一半面容隐在暗处,小厮并没看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
江南的形势看来并不乐观,只不知皇帝手里的刀,会先落在谁头上。
转过螺山石叠垒的假山,住处的院落里,小厮正在收拾箱笼。
谢垣进了书房,目光从高高低低的藏书上略过,落在最下层摆着的九只沉香木雕上,木雕旁还丢了些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边角料,昨日刻的第十只木雕躺在料堆中,面容初具。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
若非这十只木雕如出一辙的面貌一直提醒着他,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谢垣都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巫山之女,高唐之客,襄王梦中会神女的传说,到底世所未见。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薄册,墨迹标注的段落中,赫然记录着“熙元四年秋,帝崩”。
而事实上,他是死于熙元八年。
除此之外的记录,倒和记忆几近契合,汉晋隋唐乃至两宋,沧海桑田,从无万世不衰的朝代,至于他,顶多是一只躲过孟婆汤的鬼。
这一世机缘,但求无愧父母天地和自己罢了。
转眼到了出发这日,一大早载着大大小小箱笼的马车便从谢府出发,从宣武门过府前街,再到临河码头,六七里的路摆出的阵仗颇大。
谢家留在京中的只有长房,长房二子,谢垣陪母亲回应天,长兄因公务脱不开身,留待都中。
他们此行搭乘驿递船,走的是贯通两京的南北大运河,这条河的渊源可追溯至春秋,前身正是“尽道隋亡为此河”的京杭大运河。
当日隋炀帝乘此河游幸扬州,却被部将宇文化及所杀,自此下江南之事就成了历代臣子心头的大祸害。
谢垣上一世去过北疆,却不曾到过南方,一日心血来潮同太傅开玩笑,说想去瞧瞧扬州的琼花,结果把老头吓得魂飞魄散,生恐他劳民伤财把江山丢了,花白的头在地上磕的邦邦响,梗着脖子道:
“陛下怕还不知道,扬州早已不产琼花,自当年宋徽宗北狩,琼花就绝迹了!亡国之君方设琼花观,陛下要学宋徽宗吗?”
多少年过去了,谢垣对扬州城的印象还停留在那老头颤抖的白须和一句噎死人的“亡国之君”上。
万幸,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困于皇城的少年天子了。
行船顺风顺水,不出一月已抵达南直境内。
这天戌时刚过,船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隔窗薄薄的光夹在浸染暮色的天水间,远远望去仿若行舟虚空。
一层敞厅内人流汇集,谢垣出了房门,在厅中角落坐,面前的案几上掷了两颗骰子,一大一小,大的是五,小的是一。
有人在他身旁站住,来人穿一身粗布短褐,做苦力打扮,临窗向江面望去,声音低沉沙哑:“天黑了,灯笼扯高一点,还差三个数。”
他说的这是黑话。
夜色无边,两岸的青山绿树只剩下诡谲的影子,近处的河水泛着明光,一眼看过去,深不可测。
谢垣将骰子重新转了转,这回是一个五一个二。
他不咸不淡道:“今晚天气不错,好大一个月亮,是个好兆头。”
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面看,隐晦的月色下,似有可怖的影子来往腾挪,远远的,甲板上传来一声惊呼,但很快消失在人声中,等到骰子上的数变为两个五时,谢垣起身向厅外走去。
“前面封了江,”身后的人解释道,“……只能提前动手,若是到了如州地界就不好办了,都堂的意思也是如此。”
他踢了踢地上捆着的几人,又道:“我们只查案,不伤性命,他们落到别人手里可未必活得了。”
暗处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隐匿着,直指司办事,历来如此不动声色。谢垣看着几个堆在角落里绑成蠕虫的盐商,满脸木然,心情不怎么美妙。
果真应了贺先生的话,这个巡察使的闲职当的,出了京就是一堆糟心事。
身后的人完全没有看眼色的觉悟,还在喋喋不休:“船明日会停一程,林御史现在如州,大人可要去碰碰面?”
这时,谢垣终于开了口:“他好好的不待在扬州,到处跑什么?”
那人解释道:“正逢休沐,林大人携妻女至望山求医。”
他说的委婉,其实求医是次要,贾氏失子已二载,近年沉迷礼佛求子,但这事又不必细说于巡察使听,毕竟这位大人说到底还是个毛孩子。
谢垣却想到那份临行前送出的礼,摸了摸鼻子,于是道:“那便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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