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寅时的风尚且料峭。
这个时辰多半有些昏暝难辨,河水从玉带桥下缓缓流淌,绕城渠而过,岸边是鳞次栉比的小楼及被高高围墙环住的宅邸,路上少见行人,只有临街楼中透出一星半点的灯火。
整座都城全部笼在迷离的晨雾里。
城南宣武门内永兴巷谢府,小仆绕过回廊往后园行去,两侧树上挂了几盏灯笼,里面的残烛燃了一夜,如今正在风中苟延残喘。
堪堪转过枝叶葱茏处,前方空场里传来一声凌厉的破风声。
小仆抬起头,便见自家二爷正立在靶场中心,远处羽箭险险射入红心,箭尾嗡嗡颤着,似坠未坠。他不忍直视地捂住眼,听见二爷一本正经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这一箭虽险,却是有德,并非力不能及。”
“哦?”旁边的老者音调微扬,也不气恼,倒是副看好戏的模样,“你倒说说看,何德之有?”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御即君子之学,可见是为了强健体魄,怡养心性,而非杀戮。我这箭疏松得很,恰是箭下存一线生机,岂非君子好生之德?”
谢垣扯下覆眼的黑巾,满口瞎扯:“何况此事古已有之。”
那老先生并不驳他,温言道:“又是哪来的杜撰,我竟不知有人如你一般。”
谢垣摇头晃脑地像极了江湖小骗子:“先生博古通今,难道没读过班固的《白虎通》?春秋齐景公欢宴百官,席散射箭取乐,景公不中,百官却喝彩,言,妙哉,君箭法如神,今日不中,乃饶尔等一命。喏,这不是古已有之吗?”
这是“上行下效”的典故,是臣子拍马屁的典范。
谢垣上一世方出阁读书时,授课的翰林学士特将这段挑出,告诫他身为储君当谨言慎行,善于察辩明恶,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再说起这些,恍如隔岸观火,不免生出某种戏谑的怅然来。
老先生闻言,大笑起来,笑骂道:“你这小子,断章取义的厉害,你既知上行下效,还能不知这话好赖?上行下效,淫俗将成,败国乱人,实由兹起!”
谢垣亦笑,躬身冲他行礼:“是了,是我胡诌,给先生赔礼了。实是我学艺不精,怪不到圣人头上。”
老先生摇头笑叹:“行啦,别贫了,让都堂瞧见又要骂你。”说着,他又叹息一句,“……老夫知道你的意思,前日圣旨刚下,令都堂巡海督师南直,但那不是你该非议的,自古便没有忤逆父亲的儿子,更不该有怨怼君王的臣子。”
谢垣道:“并无此意,君臣相佐,原是正道。”
他话说的淡然,神色里却有一闪而过的讽刺之意,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历来煌煌正史皆春秋笔法,哪有,真不怨的呢?
奈何这抹讽刺转瞬即逝,老先生向来耿直,并未深思,只当自己眼花——子不言父之过,臣当为君讳,若说天下有什么不当的事,百官庸碌失德,蝇营狗苟,那也不该是君父的错。
这孩子虽聪颖,到底还是年少,心性未定……
他如此想着,将话头带过,谆谆劝道:“新派的巡盐御史已赴任,依朝廷的意思,都堂大人的告假差不多该到头了,来日东南少不得风浪,可提前做些准备。”
谢垣笑:“哪里需要我准备?在外有父兄,在内有母亲,何况那么一大族的人,想即使到了金陵,亦无外乎章台走马,两袖兜风,继续当我的谢家纨绔子。”
此刻天光初露,晨风微寒。
曦光自东向西逐渐推移,雾气散尽,透明的天穹仿佛沾了琥珀酒的玉琉璃。而说着不着调闲话的谢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长弓背上的浅纹,态度敷衍怠慢,倘若不是生了副好皮囊,单看神情气度,他倒真有几分纨绔的意态。
老先生见惯了他这样,丝毫不意外,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可别忘了你还担个巡察的职呢。”
谢垣冷哼一声:“先生,谁家舞勺少年郎挂官真做实事?那不过是宫里那位施恩于下,借父亲的光授我个荫佑子孙的闲职罢了,说出去还不够丢人钱。”
这种有名无实的噱头,无非面上荣光,皇家给的恩宠哪有简单的,这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老先生捻须一笑:“不错,却是闲职,在都中的的确确是有名无实,可知蛟归江海方化龙,起码出师有名,以后出了京能用的地方可多了,到时你便知晓……”
谢垣从他的话里捕捉出一丝意味深长,这便是……官员之间心照不宣的“拿着鸡毛充令箭”吗?
他不由在心底哂笑,好歹是二世为人,倒还脱不掉天家高高在上的心思,岂知世上的聪明人何其多,为官做宰的,又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这些心思来回转一转,稍稍和掉他那些冷眼旁观的尖锐。
于是他问:“先生可知,那位巡盐御史,又是什么人?”
他的性子向来惫懒,难得主动一次,老先生欣然笑道:“他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本是前科探花。……这些都不关紧,你只须记住,他和都堂大人一样,都是皇上的人。”
谢垣饶有兴趣:“自该是那位的人,不然何至于把我爹千里迢迢调去,早先听人讲时下流行‘护官符’,怎么,如今谢都堂也做了别人的护官符不成?”
老先生忍俊不禁:“若说护官,尽忠王事,便是最好的依仗。那林御史也非是小门小户出身,祖上曾袭列侯,奈何支庶不盛,而今以科甲出身,翰林清贵,必定同样是个明白人。”
谢垣听明白了,勋贵世家,却已没落,科甲出身,人丁单薄,又非封疆大吏,无权无势无亲族相助,身有才能仰赖天恩而已,果然古今帝王心头之爱唯此一号。
他道:“以先生之言,只怕那位林大人此行未必顺遂。”
根基浅薄,如何斗得过地头强龙?天高皇帝远处往往各势力相勾结,最是难缠,局面若一开始打不开,注定是虚与委蛇地徒徒白耗精神。
老先生含笑:“幸他有段好姻缘。”
谢垣看他,目光明亮,颇有兴味:“哦?不知这位大人是哪家东床?”
老先生抚须:“他那位夫人嘛,好巧不巧,姓贾,正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
谢垣恍然,一哂:“……可见当今实好孟子,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更晓得寡助之至亲戚畔之的道理。”
说着,他随手将长弓并黑巾挂在架上,转身瞧见场边候着的小仆,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何事?”
那小仆紧赶两步上前答话:“二爷,老爷下了朝,让小的请贺先生书房议事。”
谢垣颔首:“那先生便去吧,时辰刚好,我也该去同母亲问安了。”
贺先生拱手向他行了个长揖,抬首又说:“然,人心不是石头做的,虽有些缘故,林大人与夫人却实在伉俪情深,多年膝下仅得了一子一女,儿子偏于去岁病死了,贾氏素来体弱,闻得近况有些不好。为求稳妥,夫人那里……”
“我会同母亲讲。”
谢垣开口,截断他将吐未吐的话,神色不明:“但内宅到底不过是些女子,国事兴衰,断无托罪于妇孺的道理,林大人若是君子正臣,自不是枕边风能左右的,若不是,想必妻贤子孝,亦无用处。”
贺先生点头:“正是此理。”
两人一路说着,已行至廊下,贺先生冲他告辞,低声道:“劳烦二爷了。”便将一块玉牌递了过来,低头拱了拱手,随着小仆一道向书房而去。
谢垣垂眸,掌中玉牌饰弯月云纹,上部刻着“直指司”三字,背面浅刻二行楷书“钦命南直缉事巡察使悬带此牌,指事而行无阿私也”,正是巡察使专用明牌。
这不过是正月入宫贺岁时当今的一句玩笑,算不得什么要紧官职,充其量是替圣上到处体察民情的闲官,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特许密奏上本,这番行事倒颇像他上一世所设的密侦司,皆是直接听命皇帝,不受六部调遣的官。
这是他转世而来的第十四个春秋。
此前,幼年记忆略显单薄,又夹杂了前世穿凿附会来的片段,并不真实。
直到开蒙进学口诵经书,初涉谋略场,少长成人的这些日子里,这个朝代的轮廓才虚虚描摹出来,甚至辞章典故,人事往来,一点点愈发明了。这世道不好,有末世颓丧之感,他也只是个托庇于父辈羽翼下的少年。
君臣易位,失了天潢贵胄的出身,倒说不清是幸是祸。
唯一所确定的,是身处名利场,诸事多烦扰。
亦算两世的缺憾。
关于荣国公府和四王八公的一些传言,他多少也耳闻,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虽有盛极必衰之言,可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态。归结起来,仍是天时与人和。
谢垣想起年节在宫中贺岁时所见的那位女史。
似乎,亦是姓贾?
但并不曾听说这家有什么出众的子弟,若凭借后妃外戚求荣宠,又能有几年光景?
不过,这也并非他该考虑的。
穿过月门便是正房大院,谢垣走进院时,晨光已铺洒下来,上房雕梁画栋,廊下一应挂着各色鹦鹉画眉,鸟雀在笼中叽叽喳喳地跃动,叫声清脆活泼,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生喜悦。
台矶上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远远冲他屈膝行礼,道着“二爷来了,夫人正等着呢。”房内便有大丫鬟闻声迎出,伸手替他打帘。
谢垣微微同她颔首示意,进了正厅。
谢夫人端坐在乌木嵌螺钿靠背的榻上,刚用了一盏茶,正同身侧穿大红折枝花比甲的小姑娘说话,那女孩头顶双环髻不停摆动,小嘴叭叭个不停,听见动静转头笑嘻嘻道:“二叔父!”
却是他那个便宜兄长的小女,谢家从水的孙辈,闺名唤作谢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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