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谢垣坐在黑溪旁的青石上走神。※
迷津缓缓从他脚旁淌过,水里晃动着懒散的身影。
诗词念到一半,他掀起眼皮,看向高处,离恨天位于三十三天最高处,孤云白雾,常年萧索,此刻日光转过峰角,斜斜照下,勾出他横平竖直的五官。
他踢了踢水面,本想起身活动下筋骨,然而刚一动作,溪中已泛起一股旋涡,紧接着,一双冰凉柔软的手握上他的脚踝。
手的主人使坏地猛一用劲,他便顺着滑溜溜的青石跌落,四溅的水花里,他第一眼先瞧见那张湿淋淋的苍白面容,然后背后一沉,摔在了木筏上。
他哭笑不得:“又来,迷津万丈,木居士掌柁,但逢有缘人渡之,今日我可是你的有缘人?”
筏上的人便笑了,隔着蒙蒙的水雾,啧啧了两声:“你可不是有缘人,你是我的灰侍者,木居士谋局,灰侍者会诗。你方才念叨的那几句,是什么来着?”
谢垣笑:“你猜?”
木居士不答,只偏头看他,眼神清亮,黑漆漆的发垂到水里。
谢垣撑起下巴,眼前是张白生生写满好奇的小脸。
他忍住笑,模样轻佻地反问:“昔年有传闻,汉时南方五岭枫树老而生瘿,形状类人,谓之枫人,你呢,这般机敏,又是哪里的草木成了精?”
木居士故意道:“是啦,我原是草胎木质,根如头面干如身,貌若无盐的薄福薄命鬼。”
谢垣失笑,摇头叹息:“你啊,真是一张巧嘴。”
那居士抱膝而坐,光溜溜的脚踩在潮湿的筏面上,眉眼如远山含黛,精致乖巧,语气却娇纵,闻言悠悠地斜睨一眼,眸中波光粼粼,分明是个少女。
她道:“便让我这成精的草木猜一猜,阁下这位王孙公子心里想的什么?”
她侧着眼去瞧谢垣,澄波似的光罩在他脸上,将锋锐的眉眼全兜在光晕里,好看是真好看。她又将方才那几句词来回咂摸一遍,装作不在意道:“左右不过是些凡间红尘之思。”
……她还知道红尘之思。
谢垣心底一乐:“什么胡话?如今你我身处迷津,还不知三界六道,皆是迷妄之境?我又哪来的红尘之思?何况……”
何况这许多年,尘世繁华,兴衰罔替,于他只是喧喧嚷嚷一出戏。
自他死后,也或许可以说,大行,宾天,又或者,驾崩?总之,是在死后的日子里,他便漂泊在这绵亘千里的黑水之上,蜗居在离恨天的一角了。
人间风流万种,朝代更迭轮回,俗世之乐如过眼云烟,未免实在惹人寂寞,但那终究同他没什么关系。
他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声音舒缓:“那首是宋人秦观的《踏莎行》,你若喜欢,日后我读给你听,只这词未免伤悲,不适合你。”
木居士听了这话,眉眼弯弯,反问道:“那我适合什么?”
谢垣低笑:“以我之见嘛,当属……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那是贞观初年,长孙皇后春游上苑所作的即兴诗。
前两联尚有“兰闺艳妾动春情”之语,此诗颇活泼大方,有小女儿之态,亦常被正道腐儒摇头叹为艳诗,然而谢垣却很喜欢。彼时他还年少,中宫未立,也曾在午夜梦回时肖想过那个将会伴他一生的女子,她该是何等样貌何等品性?她必是贤良淑德能佐他大业的,但,他却并不想要个画上书里的泥胎菩萨。
于是年轻的帝王心想,若她娇蛮一点,要冲他撒娇使性,他大概也便由着她,纵着她了,毕竟那是他喜欢的女子——她也该是他喜欢的。
只是可惜,到最后,他仍是个孤家寡人。
木居士把那诗来回轻念,抬眼笑道:“这回可让我猜着了,你这是在夸我,你怎好意思?”
谢垣便学着戏文里的书生,拉长声音道:“小姐,小生瞧你生的委实可爱,孟浪了些,小姐可是不喜?”
那居士便嗤嗤笑了起来:“你这人,真不该在这三十三层离恨天,活该下凡去。”
谢垣摇头:“凡间不好,贪嗔痴愚,如今天道让我上不得轮回,下不入地狱,自有他的道理。”
木居士叹了口气,轻声说:“千里迷津,渡别人尚要缘法,遑论渡自己?若要出此处,莫过无可奈何与金刚二法,过奈何桥,忘却往昔,过金刚桥,彻底了悟,你总该选一条去试试。”
谢垣歪头:“都忘了,那还是我吗?”
在这个问题上,他似乎格外固执。
木居士问:“……那你要了悟吗?”
谢垣看着她柔软的侧脸轮廓,懒洋洋地唔了一声:“我为何一定要渡呢?”
迷津深不可测,水底暗潮涌动,此刻天色微阴,攒动的夜叉海鬼频频鼓起身形,谢垣只是闲闲地看着,时不时用船蒿敲一敲某只探身出来的怪物的脑壳。
木居士:“我会下凡造历幻缘,这原是说好的。”
谢垣犯困,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说好的?”
光线越来越暗,他侧过身,冲她笑道:“可是你又背着我,偷偷许诺了什么?”
木居士没说话。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垣,随着光线的消逝,眼前的灰侍者已越发困倦,他垂下眼皮,眉尖微皱,似乎在颇为费力地思索什么。
她轻声说:“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与我言,青埂峰下有块补天的顽石,现要投胎入世去,他亦是故人来,正是三生石畔旧案,原该叫我对个虚影哭一哭……”
“假作真时真亦假,”她拧眉,却突然笑了起来,如寒霜过后的木芙蓉,风露清愁,“可我偏不,我虽是草木之人,却只偏爱个真的。”
谢垣闭着眼,已沉沉睡去。
一个浪头打过,瀑布似的细光挤出云隙,他彻底落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中。
这一觉睡了很久,意识再度清醒时,周围仿佛是起起伏伏的波浪。
这种感觉很熟悉,但是又的的确确想不起来。
……似乎和坐船很相似,但他自小生在北方,什么时候坐过船呢?
闭眼用心感受过后,谢垣听到了女人说话的声音,以及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尖叫声,吵吵嚷嚷的,到底什么情况尚未可知,但他应该还活着,这样便很好。
他以为自己该是死了的。
四周极黑,没有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外面隐隐绰绰的声音,却没办法控制躯体——这感觉委实令人烦躁,而情况又似乎并非头一遭经历。
黑暗中,经年遥远纷繁的思绪缠过来,似乎有很多事情被遗忘掉,残存的记忆片段里,他想起那座困住他直至死亡的宫殿。
三月略显温暖的季节,福宁殿还点着好几个火盆,熏香的气息即使昏睡中也闻得到。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处于半醒半睡的状态。殿室中安静的毫无人气,只有内侍偶尔轻手轻脚从床榻前走过,软底的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或是下雨时,风从外面吹进来,卷起纱幔,雨一滴一滴落在殿前的石阶上。
意识很清醒,能听到有人走过殿前长廊时说的话。
“北燕……惨败……”
“太后下令,革了安西将军的职,嘘,轻点,别叫陛下知道。”
“袁相,呵,袁相疯了……合该刻在奸臣录上。”
“快别提新政了,今日勤政殿议事,老太傅何等态度,还不分晓?”
“陛下年少,你们也年少?”
新政,袁相,北燕……
这或是那时唯一能触他心弦的事情了,除此之外,大约只有在六弟扑到他榻前哭时才会感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吧。
少年天子,宏图大志,原来最终只留下一段惹人笑话的八年乱政。
再后来,连意识也不太清醒了。
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哭自己,然后,就被叫做先帝了,也给了谥号,叫英文烈武圣孝皇帝。而谢垣那个名字,从继位为帝之后,就“为君者讳”,直到最后和他一起被埋进永陵,再无得见天日之时。
他从前是叫做谢垣的,他想。
妇人凄厉的尖叫声越发清晰,周围模糊的声音逐渐水落石出。
他听到有人说话,是个老妇人,声音焦急又担忧。
“夫人用力啊,头,头快出来了!”
“水,热水!”
“快点,把参汤喂给夫人。”
“出来了,谢天谢地。”
“菩萨保佑。”
“恭喜夫人,是个小爷!”
“老爷定会喜欢。”
……
迷迷糊糊中,他被人抱住,放入热水里,温暖的感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又被裹进厚实柔软的棉布中。
那是他的襁褓。
这个想法陡然冒出来,让他觉得尴尬又奇妙。
——他这是,又活了一遍吗?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他的脸,细细地描摹着眼睛和鼻子的轮廓,妇人温和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瞧,他的鼻子像老爷,眼睛却像我,他怎生这样小小一团。”
“夫人又说笑,孩子刚生下来可不都这样?”
妇人笑道:“我自然知道,只我这般岁数偏得了幼子,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老爷可拟了名?”
旁边似有丫鬟凑趣:“已递了话来,说单取一个垣字,夫人觉得怎样?”
妇人沉吟道:“垣?……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取家事兴旺之意,这名甚好。”
谢垣闭着眼,心口突然一松。
亦是……垣吗?
他想起昔年太傅授书时,凿凿之言:“为国如作室,既高其垣墉,以防大寇,亦当塞向墐户,以防宵小,陛下为天子,理当以苍生为己任,佑护万民,故曰君王守社稷。”
天下苍生,这一世,该同他无甚关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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