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唐书雁脑袋里嗡嗡作响，思绪仿佛被扰成一团团乱麻。刚离开五毒教时，她满心都是逃出生天的庆幸，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和这个诡秘的教派产生半点牵连。谁知尚不到一年，她不仅兜兜转转再次踏上了五毒教地界，甚至还奇异地对那个曾避之不及的五毒教主产生了一丢丢的探究之意。
她仔细回忆着自己过去被软禁时的所见所闻——五毒教内对于灵蛇使邪娘子的猜测大致分为两类，一部分人笃定她是教主亲女，而另一些人则猜测她是教主故人之女或天赋出众的后辈。唐书雁过去不大在意这些花边新闻，她个人也倾向于后一种猜测——像楼翌这种实力强劲且大权在握的教主，就算真喜欢自己和汉人所生的女儿、想要将之立为继任者，又何必藏着掖着呢。
于睿等了几秒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禁微微低下头，紧紧掐住自己的双手，面上流露出不知是难过还是庆幸的复杂神色，随即扭头用忐忑的语气道：“东方谷主，你看……”
方宇轩的神情并不比她好看多少，但情绪却稳得住，他迎着对方的视线，低声安慰：“一切尚未有定论，吾等还需询问五毒教中主事之人，再做打算。”
旁边几人一直安静而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卡卢比的一颗心只挂在于睿身上，对谈话内容并不在意，倒是柳静海回过味来，受到的震惊毫不亚于唐书雁，声音难得地磕巴起来：“前辈所寻之人，难道是……纯阳宫琅嬛居士？！”
听到“琅嬛居士”的名头，秦煌也终于反应过来，他紧盯着下面，不可思议地用胳膊肘杵杵唐之袖，低声问：“他们竟是在找李臻臻？！”顿了一下又道：“可李臻臻不是死了……她没死吗？”
“于道长，东方谷主，”唐书雁艰难地打断了两人，磕磕绊绊地问：“两位怎会到南疆来找……琅嬛居士失踪之时，楼翌尚乃一无名小卒，若说她是邪娘子之母……不，这太匪夷所思了！”
方宇轩叹了口气，他眉头紧蹙，下意识地用手指点着眉心，言语间很有几分举棋不定：“此事我也是近日才得到消息。青岩万花承蒙药王孙师看重，入谷坐镇，收授门徒为人看诊。然我花谷立派时日尚短，门下只知孙师有两弟子，竟不晓得孙师入谷前还有一记名弟子。”
柳静海见多识广，心思转的也快，立刻接道：“可是十几年前太原城内从棺中夺人的那位罗神医？”
方宇轩颔首，斟酌着字眼，慢慢道：“没错。孙师曾有一记名弟子，名唤阿罗。罗神医得孙师真传，出师后拜别尊长，外出游历，已经多年未得音讯，便是我花谷弟子也少有闻其名者。若非前日孙师弟子裴元偶然得见一客商所绘的五毒教主小像，我等至今还不知当下的五毒教主楼翌竟是孙师曾经的弟子阿罗。”
“罗，楼，两字吐音相像……”唐书雁依旧陷在震惊中，两眼发直地道：“孙神医宅心仁厚，如何教得出楼翌那般杀人无情的弟子？！仅凭一副小像……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在下与父亲避人耳目来到南疆，正是为了查证此事。”方宇轩抚了抚衣袖，带着几分无奈道：“近年来五毒教发展太过迅猛，日后难保不会插手中原武林，楼翌底细鲜有人知，若他真是当年孙师弟子阿罗，我万花谷便脱不开干系，若不早早堤防，只怕到时……措手不及。”
“那和琅嬛居士又……”
“唐姑娘不知，臻臻姐与孙师那弟子阿罗自幼便是好友，常有书信来往。”于睿声音微哑，虽然尽力掩饰，但仍遮不住其中深深地后悔与痛恨：“纯阳宫只知阿姐自余杭失去行迹，初时以为她是因婚约之事烦闷、盛怒之下隐匿行踪避世散心，日子久了才觉出不对，但为时已晚。这些年来观中上下费尽心力寻人，哪里还记得一个阿罗，何况这人早与周围断了音讯，吾若不是得了东方谷主知会……”她说到这里停住，深深地吸着气。
卡卢比坐在她左后侧，见她这幅样子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但很快又放了下去，面上悄然浮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
“可是，即便五毒教主就是罗神医，也不见得与那位琅嬛居士有何干系啊。”李滢捧着猪肋排一边啃着，一边大咧咧地将周围听者的心声说了出来。她语气随意，嘴角还沾着油迹，就这么扳着手指一点点数着其中的漏洞：“东方谷主和于道长怀疑邪娘子是楼翌和琅嬛居士的女儿？就因为他们过去相识？琅嬛居士应该武功很高吧，她为什么不回纯阳宫呢？”
唐书雁也跟在后面接口：“是啊，而且邪娘子被送到南疆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她又低头算了算，才道：“我虽不知邪娘子生辰，但从年岁上看，其母有孕之时，楼翌已经身在南疆……”
于睿的神情难以抑制地灰暗几分，但这番话也似唤回了她的理智。她嘴唇微动无声念了几句道经，强制着令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无论如何，我等都得往五毒教一行，亲眼所见才能作准。今日多谢唐姑娘了。”
于睿站起身，十分郑重地冲着唐书雁行了一个大礼，方宇轩也跟着起身行礼致谢，如此贵重的礼仪吓得唐书雁连忙侧身躲避，连连推辞：“当不得！当不得！”
柳静海站在旁边也跟着回礼致意，见对方纷纷起身，也明白他们不愿再做耽搁，当下顺着意道：“几位前辈这便打算离去了？”
于睿正欲点头，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树枝晃荡的声音，两个影子自阴影处现行，只见那甫一照面便少言寡语隐匿行迹的唐门女子此时竟直愣愣地大步朝着这边走来，面色肃杀神情冷硬，她身后跟着卡卢比的亲传弟子，正急急追着喊道：“哎！袖袖！你做什么？！”
那唐门女子充耳不闻，直接快步走到于睿面前，她眼中仿佛看不见旁人，面上一些细微的表情都被刻意控制得死死的，于睿自付心思灵敏，此刻竟也看不出她寓意何为。
“阁下……？”
唐之袖对投向自己的各种目光视而不见，她定定地看了于睿一会，微微启唇，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刻板语调投下一颗惊雷——
“李臻臻已经死了，我告诉你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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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黄色的竹门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响，血气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味道，随着从竹屋中走出来的两个人一起弥散出去。早已百无聊赖的容夏闻声立刻抬头，她挥了挥手做驱赶状，围绕在她身旁那些大大小小、色彩绮丽的蜘蛛们就像听懂了吩咐似的退开，任由她从那由藤蔓和蛛丝编成的吊网中飞荡下来。
“如何？能治么？”
从竹屋内出来的两个苗女，捧着铜盆和布巾的那个明显上了年岁，她恭敬地低着头颅俯下身躯，冲另一人行礼，然后无声退下。另一个女子穿着大红色的艳丽裙衫，最外层不伦不类地罩着一件雪白的布褂，袖子挽起，除了固定长发的两件简单头饰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其他银饰。她对着阳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丝毫不介意面上、手上和布褂上沾满斑斑血迹，翘着嘴角答道：“怎么可能，姊姊过去也剖过人，别说不晓得，人的脸皮都是最嫩的，割了哪能再长出来呢。”
这句血腥恐怖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愉悦滋味，连尾音都跟着飞扬起来。
容夏晃着双腿，也一并笑出声，她显然和这女子极熟，末了竟大胆地上前几步，用长而尖利的银质护甲点了点对方的面颊，笑道：“你还把自己扮得这么美，想气死那贱胚子吧，水烟。”
被唤作水烟的女子悠悠然解下了沾着血的布褂，她生了一张明媚的脸，眼角用鲜红的胭脂勾勒出浓重的眼影，凤眸斜挑，颇显出几分凌厉，然而下巴处一颗小小红痣又为她添上几许妩媚，勾唇一笑之际尤为惑人。
“她不想看，奴偏要日日在她眼前晃荡，瞧她今后如何再勾引男人！”水烟咯咯笑着，并不避讳容夏周身的毒，她身姿袅袅地挽上对方的臂膀，引着人走下梯阶。
伴随着两人故意抬高的对话声，竹屋内猛地传出一阵器皿砸在地上的哗啦声，随后又是一番乒乒乓乓。两人对视了一眼，水烟很快敛下笑容，携着容夏走出一段距离，才压低嗓音道：“宓净儿那张脸日后就这样了，便是教主亲自出手，也……”她做了个狰狞的手势，随后言语间多了一丝忧虑：“倒是姊姊，这贱胚子必是要去教主面前哭喊的，教主待她到底不同，你可想好了如何回话？”
听她这么说，容夏的脸色也不免黯淡几分，她沉默几秒，攥着水烟的手轻轻叹道：“此事确是奴之过，教主若怪罪下来，奴也只得担着。幸好宓净儿出事是在那之后，没误了教中大事，已是万幸，焉敢奢求旁的？”
“姊姊何必无辜揽罪！？”
水烟闻言顿时急了，声音也不由得抬高几许，飞快地道：“奴听闻那些汉人来头不小，若非宓净儿主动凑去招惹，又如何会剐了她的脸？姊姊只待详细奏禀当时的境况，教主定然能明白其中干系，何况……”她拉着容夏再次走远了点，这才悄声道：“奴方才看过，宓净儿被人以针锁穴，对经脉伤害极大，便是解了，也得好好将养个五六年才能不留后患，圣殿之事，她怕是有心无力。小妹有大志，还望姊姊成全！”
容夏动了动嘴角，虽未说话，但从神色看明显是心动了。
见状，水烟赶紧趁热打铁道：“宓净儿虽为客卿，然终究不是信教之人，废立不过教主一道圣令。这几年她只顾着与男人玩，制药本事未长几分，近一年来教主问责愈发多了，她的药方子奴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仙教内务云儿也可独当一面，不趁这档子将那贱人拉下来，更待何时？”
想到对方还有个亲妹妹水云，容夏不禁多了几分羡艳。自楼翌改革教派内务以来，所有人行事皆层级分明、有法可依，如今和汉家人打交道的机会越来越多，她们两人虽是厌恶汉人，但看着同族日子越过越好，也生不出多少阻拦的心思，这样一来，日常理事时反倒多了几分清闲。然而，眼看着楼翌渐渐将教内许多大事交与玛索和报九枫、自己却越来越久地待在黑龙沼的天一圣殿，她们二人也不是没有想法的。
五毒教的女弟子，哪个不对位高权重容貌俊美的教主大人有想法？宓净儿过去凭着一手制药功夫被教主看重、聘为客卿，没少借着机会痴缠发嗲，偏偏她又管不住自己、频频和旁的男子来往亲密，惹得旁人又妒又恨，如今她毁了脸又身受重创，消息传开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称快。
风蜈使水烟水云是前左长老乌蒙贵从小收养的双胞胎姐妹，自懂事后便一直跟在楼翌身边，对他忠心耿耿，待年岁渐长，更是芳心暗许。楼翌夺位之时，水烟水云本身之才尚不够担当五圣使重任，只因当时人手稀缺、她两人资质亦是不错，这才勉强上位。几年历练下来，妹妹水云那跳脱的性子渐渐被打磨得沉稳，武功和处理教务的本事进展飞快，加上成熟美艳的外貌，令她迅速在风蜈使的位置上站稳了脚跟，姐姐水烟则思维缜密颇有心计，一心谋求进入天一圣殿，她擅长养蛊制药，只是过去有宓净儿压着显不出光彩，只能隐忍，如今宓净儿跌了跟头，容夏毫不怀疑，水烟绝对会抓住机会狠狠将她踩到泥里去，绝不给她半点翻身的机会。
对于水烟隐晦提出的结盟邀请，容夏没考虑多久便松了口，微微点头道：“好妹儿，阿姊与你是同样的想法，只是邪娘子如今年岁大了，便是没了宓净儿，教主也未必会引你入天一圣殿，你若脱离圣使之位、最后却入不得圣殿，岂不是两手空空？”
水烟咬了咬唇，面上流露出几许复杂，欢欣雀跃的情绪也低落下来，半晌后她才抬起头，语气坚定地道：“不试试，又怎知结果？事已至此，乌灵风大人那边，还请姊姊出手相助！”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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