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五毒教主楼翌,乃是五毒教前左长老乌蒙贵之子,其母为奴,幼时曾遭人拐骗流落中原,冠龄后方归。在他登上教主之位前,谁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奴生子,竟能习得五毒教千百年来密不外传的功法……”
唐书雁手里攥着两颗莓果,嗓音低哑,在不自觉的用力之下,莓果汁水无声溢出,将她的掌心染成蓝紫一片。
“楼翌本就精通五毒秘法,流落中原时又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奇诡武功,与毒性心法相融后,功力突飞猛进,时至今日,南疆根本无人能与他争锋。加上他本身医道不凡,又能驱使尸人,种种加起来,便是南诏王室也无法动摇他的位置,只能以礼相待。”
“他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方宇轩不留痕迹地叹了一声,他身边一直神色淡淡的于睿忽然侧了侧脸,问了一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是他吗?”
这句话令方宇轩的脸色更沉郁几分,他小幅度地颔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神情晦涩。于睿见状平静地点了点头,语调淡然:“请继续说,唐姑娘。”话虽如此,她在衣袖下交错握着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了。
见他们神色不对,唐书雁也拿不准态度,犹豫了几秒后,方才用不确定的语气缓缓叙述下去。
“五毒前左长老乌蒙贵曾盗取过教中秘籍《尸咒》学习炼尸之法,只是他身为教中长老,上下有无数眼睛盯着,许多事做起来束手束脚,在炼尸一道上进展缓慢。楼翌初归南疆的那几年不得乌蒙贵看重,但他终究是乌蒙贵亲子,做事机敏谨慎又不贪功,和嫡出妹子相处也好,时间久了,乌蒙贵便渐渐放手,在最后几年甚至将绝大多数琐碎之事都交给了楼翌,除了……尸人。”
她这话说得似乎前后矛盾,方宇轩与其父交换了一个眼神,斟酌着语气问道:“敢问唐姑娘,那传言中的旱魃,可是乌蒙贵以尸咒残害的无辜之人?楼翌登位后故意放出这些尸人恐吓苗民,编造魃魅过处、必有旱灾等流言,使当地人心惶惶,事后再出面率人围杀尸人、以获取不知实情的苗民的崇拜,是也不是?”
唐书雁紧张地咬了一下舌头,感觉到柳静海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关切,不由得转脸回给他一个勉强的笑。
“我不知道。”她重重地强调了一句,又说:“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为何?”
“因为楼翌这个人……”唐书雁的眼神无助地在周围溜了一圈,末了垂下眼帘,轻声道:“楼翌这个人……很厉害,很、厉、害。”
“前任风蜈使纳罗,楼翌查出她的家族乃是前朝宇文氏后裔,隐入五毒教是为窃取苗疆蛊术操纵人心,于是四年前那次叛乱中他不仅杀了纳罗,还连带着拔除了在南疆隐藏极深的宇文氏后裔,宇文氏上至老朽下至婴儿无一不被毒杀,并同时屠灭了好几个在五毒教内根深蒂固苗寨。在这期间,他将乌蒙贵残存的旧部全都派出去看守其余圣使和立场不明的苗寨势力,论功行赏之时,提拔的也多是苗人熟知的五毒门人,可以说,楼翌基本没有独属自己的势力,反叛之时死了那么多人,可以说,都是他杀的!”
随着唐书雁低沉的语调,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但方宇轩很快打破了这个僵局,他以手撑着下颌,微微蹙起眉头,思索着道:“如姑娘所说,楼翌确实没有人手,但他有尸人,或者说,是一批实力强劲的魃魅。”
唐书雁沉默半晌:“是的。”随后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也不怕暴露自己不光彩的卧底旧事,直言道:“我奉家父之令,曾潜入南疆,也在乌蒙贵身边钻营了不少时日。我自诩对五毒了解颇深,但直到反叛那日之前,我都没有把楼翌看在眼里,现在想来,他应早就知道我私下里所做的一切,所以才能在那一日应对得……毫无瑕疵。”
“楼翌这个人,善蛊毒、善医术,内功修为深厚,驭下手段了得,且为人圆滑知变通,对庶务更是格外游刃有余。他上交好南诏王室,下安抚苗农汉商,立法规、修刑律,鼓励当地耕种,又改进织机、推广药材种植、培育果苗养殖牲畜,自乌蒙贵放手庶务以来,当地各族蛮人在他的统治下愈发富庶,不仅再无衣食之忧,更无兵祸流匪之扰,比之大唐盛时,亦不落下风。是以楼翌在当地声望极高,他振臂一呼,超过七成蛮人都随之应和。”
“五毒教本是由几个传承许久的大部落把控,数百年来根深蒂固,但楼翌打破了这个界限。他在登位之时杀了一大批手握土地钱财和传承秘法的头人贵眷,又大力推广新法,如今南疆蛮族已少有贵贱之分,武学功法和制毒驱蛊的秘籍皆由他择人传授,着力培养天赋出众的弟子,而庸碌者则再不能凭出身登得高位。如今的五毒教精英虽然稚嫩,但皆是有真才实学之辈,前途不可限量。”
听了她这番话,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连不问时政的李滢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咀嚼的速度。方家父子无声对视了一眼,神色间颇有几分踌躇,于睿也罕见地流露出一抹忧色,她素手捋过鬓边刘海,喃喃道:“开元二十五年间,蒙舍诏王皮逻阁大胜河蛮、取太和城,势力大增,次年进云南王,合六诏为一,立南诏国。”
方家父子和柳静海都不是蠢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人群之中只有卡卢比无动于衷,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毫不关心,蹲在树上的秦煌见唐之袖同样神情凝重,不由得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道:“这是何意?”
唐之袖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分心替他解释:“六诏部落统一,所辖地域甚广,辖区内汉人数目远少于当地人……西南地区偏远,兼之当地太守与剑南节度使皆非贤良,若五毒教与南诏王室联合,恐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
秦煌“嗯”了一声,但心中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且不说这些离他太过遥远,单是见过洛道那一番衰败景象后,他便隐隐察觉,中原王朝如今并不如教中老人所言的那样繁盛强大。
——这便是所谓的盛极必衰吧。
他暗暗想着。
“就是这个理。”唐书雁叹气,“五毒教的前代教主名唤魔刹罗,在几年前突然神秘失踪,引得左右长老对教中大权争夺不休,楼翌便是在那个时候全盘接手了整顿当地庶务的活计。随后右长老寻回了前代教主的女儿,将之立为新主,其势隐隐压制左长老,引得乌蒙贵最后孤注一掷、率人反叛,二者两败俱伤,麾下势力皆被楼翌压服清缴。”
“楼翌初掌大权之际,南诏王室便遣人恭贺,后又划黑龙沼地界与他,建天一圣殿,可见双方私下里早有联络。这几年间五毒教与南诏王室愈发亲密,但凡盈利的买卖,都有王室涉足其中,听闻皮逻阁膝下长子、次子皆曾向楼翌妹子求亲,可见即便皮逻阁卒,继位的南诏王亦不会与他为难。”
唐书雁说到这里,忽见方家父子神色不好,忙打住话头,故作轻松地安慰道:“瞧我,尽说些不相干的。前辈声名在外,五毒若知,必定以礼相待。”
方乾脸色阴沉,一动不动像座雕像般伫着,对她这番恭维恍若未闻,方宇轩不时看看他,欲言又止。唐书雁见状心中忐忑,她知晓方家父子来南疆是为寻人,正思索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便听于睿在一旁替她解围:“谢唐姑娘解惑,不知姑娘可否明示,五毒教中有哪些人物值得我等拜访?”
唐书雁回神,慌忙摆手道:“您太客气了,若说拜访……”她不知方家父子所寻何人,见他俩态度古怪,也不敢再提楼翌之事,只顺着于睿的话头慢慢回答:“五毒教中设左右长老、五圣使,皆是教中要臣,几位若有意寻人,不妨请他们相助一二。”
“如今的五毒左长老乃是楼翌亲妹子,玛索,她曾任灵蛇使,颇得教中上下爱重,楼翌对她也甚为器重。玛索心慕汉家文化,是个诚信懂礼、和善可亲之人,若能得她相助,寻人之事不说有十成把握,七八分却是可期的。还有玉蟾使凤瑶,细心良善,时常相助汉家人,只是凤瑶出身的族寨势力雄厚,很有几分小心思,人多口杂,令她在楼翌面前并不得脸。”
“另有天蛛使容夏、风蜈使水氏姐妹,对汉人极其鄙薄,不可与之为谋。”
“右长老报九枫,精通汉学,极善兵法谋略,乃楼翌心腹下属。听说他曾秘入南诏皇室、参与过蒙舍诏一统南疆的大业,如今亦时常行走五毒教与南诏皇室之间,是南疆罕有的手握重兵之人。他有一师弟索笛尔,任圣蝎使,我只知报九枫倾慕玛索已久,索笛尔颇喜美貌的汉家女子,对他二人的性情并不十分清楚。”
“至于最后一位灵蛇使……大约与前辈说不上话。”唐之袖掐着手指算了算,道:“那灵蛇使单名一个邪字,算起来尚不到金钗之龄,楼翌平日里对她护佑甚严,很少有人能近她身边,本事性情自然也无从得知。”
“尚不到金钗之龄?”方宇轩听了登时面露异色,他飞快地与于睿对视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追问道:“我听闻灵蛇圣使在五毒教内举足轻重,乃是下任教主人选,此女何德何能……”
唐书雁摇头:“不知,楼翌所立下属皆为有功之人,唯有此女例外。据我所闻,此女之母乃是汉人,数年前千里迢迢投奔南疆,将女儿交与楼翌,灵蛇使之位颇受瞩目,向来是由天赋出众的苗女出任,楼翌当初若不是携夺位杀伐之威,万不可能扶立一个汉人所生的小娘子为灵蛇使。是以五毒教中多有传言,说此女乃是楼翌游历中原时遗留的骨血,楼翌对此说法未曾表态,只言灵蛇使乃他弟子,独令其居于黑龙沼天一圣殿内亲自教导,便是五毒教中,也多有人欲探其辛秘。”
话音刚落,于睿便迫不及待地追问:“楼翌可有妻室?!”她身子前倾,脸上的紧张、忐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述的激动和小心翼翼,仿佛连呼吸都暂停了。
唐书雁诧异地看她一眼,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曾听说。”
“那灵蛇使之母……”
唐书雁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道:“我并未听闻楼翌有妻室,五毒教内虽传言邪娘子是他亲女,但更多人却相信楼翌乃天一圣教主,当请天女魃为妻……”说到这里她忽然身形一震,与于睿四目相视,惊呼道:“莫非!于道长莫非以为,邪娘子之母、难道是——”
她捂着嘴将那个名字咽了回去,满心都是荒谬之感,但对方那殷切又哀戚的眼神令她实在难以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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