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下,湖心岛上的三人以一种诡异又滑稽的姿态互相对峙着,直到远处传来阵阵富有节奏感的船桨拍水声,这才打破了岛上不合时宜的寂静。
“……无乐少爷?”
唐之袖有些迟疑地开口唤了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没躲到秦煌身后去。
唐无乐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视线只落在秦煌身上,两个人彼此互相打量着,虽未动手,却隐隐有种势均力敌之感。
潮水拂岸的声音愈发响亮,庞大的暗影渐渐笼罩下来,唐之袖怔怔地抬头,愕然发现河中一艘大船不知何时竟已驶到了湖心岛附近,只顾忌着水流深浅,才没有太过靠近。
岛上的对峙持续了一阵,秦煌似是察觉到了唐之袖的退缩,当下拉着她的手往身后带了带,扬眉道:“阁下是出来寻人的?那位唐家小姐和她的心上人可不在这儿。”
唐无乐嗤笑一声,抬起一手遥遥点着唐之袖,口气中带着十二分傲慢道:“用不着你多事。之袖,你家老娘都要嫁人了,你还不去送她一程?”
“……!”
他这话实在出人意料,一出口就地将秦煌酝酿好的各种说词全噎了回去,直堵得他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秦煌忍不住扭头去看唐之袖,只见她先是满脸茫然,随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张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唐无乐见她面色骤变,当下装模作样地叹息两声,以一种貌似遗憾的口吻徐徐道:“当是我错怪了你,前阵子你家攒的那些嫁妆,原来都是当作了你家老娘的陪嫁,这不,除了先前运走的一些笨重家伙,这剩下的都满满当当装了一船呢。你老娘也在船上,不见见她去?”
他的话音未落,唐之袖便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轻身蹿上了船。秦煌下意识唤她一声,刚跟了一步,便见唐无乐忽然脚下无声地移身过来,巧妙地拦在了两人之间,一双手也垂下来拢在胸前,仿佛鹰隼盯住了猎物。
“明教?荣明秦家?”
……………………
飞身上船的那一刻,唐之袖也不免为这艘船的规模而震惊,刚才在夜色中未及细看,此时她才发现,这船无论面积还是吃水深度,都足以跻身唐家规模最大的几只船队。
甲板上无人,但承装的货物却是不少,唐之袖在原地站了一会,当真越看越心惊。她和母亲薛娘子关系冷淡,便是回了唐家堡也是只例行公事般地见上一面问个安,给家里带些银钱,据薛娘子平时的表现看,也仅是个胸无大志、拣吃拣穿的普通妇人,加上唐家集一向在堡内掌控之中,所以她完全想象不出,区区一个靠着女儿过活的薛娘子,竟能在背地里攒下这般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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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房内,一个体态丰盈的美妇人正靠着罗枕,对着屋顶轻轻摇晃的灯影发呆。她的肤色白皙莹润,恍若二八少女,此时双手执扇、眉眼含忧,更是别有一番风流情态。
舱门轻轻一响,一个纤细的影子悄声闪了进来,并顺手阖上了门。
唐之袖进门的动静虽轻,但在这寂静的房间内却格外清晰,美妇人瞬间被惊动,连忙翻身起来,两人登时直直地打了照面。
唐之袖一眼扫去,见薛娘子内里穿着一身极为轻薄的淡粉罗衫,外头偏又裹了一条华贵厚实的蜀绣披肩御寒,顿时不受控制地蹙了蹙眉。大唐虽是风气开放,贵女也不吝展现各自的好身材,但薛娘子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自以为随了潮流,实则根本入不了圈中贵人的眼,偏她自我感觉良好,也容不得女儿拿此说道。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阵,唐之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娘亲好悠闲。”
她垂着手立在门边,既不走近更不坐下,只神色冷冷地望着薛娘子,目光中明明白白地透露出愤怒与谴责。
她这般无声的疏离,对方很轻易便看懂了,薛娘子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额顶,当即摔了手中的团扇站起来,声音极为尖利地喊道:“你撒什么气!你冲我撒什么气!你过去总是显摆自己在唐家爬得多高,现在呢?你娘我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还冲我甩脸色!哪有一点做女儿的样子?!”
唐之袖的视线从对方繁复的发髻上掠过,一件件数着那华贵的、有些甚至连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首饰,最后落在她额间缀着的一缕三色彩珠流苏上,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油然而升。
她忽然想念起了那个随手丢给阴山氏的镯子。
“欺负?你哪里受欺负了?别告诉我这一船货都是你的东西,你女儿一年能挣几个银子,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提到船,薛娘子顿时有了一瞬间的气弱,随后又直起了腰板道:“这是别人家托给我看管的货,现在那家要运走,不行吗?”
“蠢!”
唐之袖嘴角一撇,毫不客气地冷刺道:“那家凭什么让你看货?你是绝世高手?你有自己的商队?你请得动哪个牌面的镖师?远的不说,单是这白龙口和瞿塘峡地界上,暗地里藏着的水贼怕是比良民还多!你一介妇人,雇上两个仆从,不打点关卡和黑道,就想从这里过?!”
唐之袖每质问一句,薛娘子的气焰便弱上一分,最后终于诺诺地坐了下来,白着脸小声嘀咕道:“你糊我吧……若不是水路安稳,那些商家又怎会每年都走这地界……”
唐之袖差点被气乐了,几乎是咬着牙瞪向薛娘子:“废话!走水路有唐家堡护持,当然安稳!那些商家每趟特地运货到唐家集,除了交易,图的不就是唐家的庇护!你和那姓关的客商混在一块,真当我不知道?!他放着鲜嫩的小姑娘不要来哄你,每回耗费不过几样首饰几件玩器,却能实打实攀上唐家一两分面子!得到的好处难以估量!娘,你想想自己的年岁,还真以为他看上的是你这个人吗?!”
她这几句委实刻薄,薛娘子听得脸色紫涨,猛地站起来扬起了巴掌,但面对唐之袖岿然不动的冷笑神情,最后还是极为憋屈地将手收了回去,恨恨地坐回床边,一边抹眼泪一边赌气道:“行!你有理!你有能耐!所以连自己娘亲都看不起!”
唐之袖脸色漠然。薛娘子出身教坊,一举一动中都透着十足的媚意,便是气急而哭也是同样,幼时她见了还会心软,但现在已经没了丝毫波动。眼看着薛娘子哭不下去了,她才冷冷地道:“无乐少爷插手了,这事就别想糊弄过去。老实说,关氏的商队停在唐家集,应是在等初冬的唐家商队一并进京,你提前把船队弄出来干什么?还是像无乐少爷说的,你想改嫁?”
薛娘子被女儿刺了一通,此时也干脆破罐子破摔,甩了脸梗着脖子道:“是又怎地!你爹去了那么多年,我也为他守到了这个年岁,再不嫁……”她有些难堪地停顿了一下,“关郎说了,他家大妇已经缠绵病榻多时,大约就是今年年底的事,等人走了,他就迎我过门……”
唐之袖垮着肩膀抚上额头,心中骤然升起一种吐槽无力的感觉。她这个娘年轻时还有几分精明,可近些年许是被保护得太好,竟然越活越幼稚,连这种哄小姑娘的话都信。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不是傻!”
唐之袖按着额上突突直跳的青筋滑坐到地上,无力过后则是出离的愤怒:“客商的嘴哪个不是抹了蜜似的,哄人一等一的好听,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郎,居然信他的话?!退一步,就算他家大妇真要咽气,对方出身如何、是否留下子女、子女多大了、男家公婆态度如何、族里又是什么意思……这些你打探过没?没打探?没打探就急吼吼地拖着自己的陪嫁去倒贴?!还偷偷摸摸避着自己亲女儿?!”
薛娘子被她堵得一句话都无法辩驳,又气又羞之下,只能拿着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同时口齿不清地道:“我想跟你说的,可哪里寻得到你?你多长时间不回家,偶然回来一次,宁愿去外集奉承那不相干的老翁,也不乐意陪我用个饭……你说、我这个当娘的是有不对,可你又什么时候尽过孝心了?!”
屋里的气氛一时僵硬到极点,唐之袖闭了闭眼,默默压下心底突然冒出来的倦意和酸涩,半晌后方才疲惫地道:“甭拿孝心说嘴,你要算,我今天就给你算得清清楚楚。”
“我这人记性好,小时候的事,或许你都不记得,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两岁八个月时被唐贾老爷子看中,名字记上去赐了唐姓,从此可以领到每个月二两银子的例钱,三岁半拜到十七丝门下,吃穿用度再不从家里走,每月补贴例钱总共十二两,五岁十个月时成为九宫门下弟子,月例二十两,满八岁后成为怀智长老的亲传弟子,各方补贴下来,每年能拿回家的,少说也有五百两,一直到我十三岁进斩逆堂为止,统共……”唐之袖顿了一下,心中飞快算了一笔,“便是三岁半之前的都不算,总共也有三千三百多两银子,这些钱,我可是一点都没动过。”
她觑着薛娘子慢慢变得尴尬的脸色,疲惫中忽然平添了几分快意。
“娘,你养我到三岁半,你自己说花了多少心思?我还不满两个月就被送到隔壁阿婆家吃米汤,从小就捡别家女儿的旧衣裳,所有玩器都是贾老爷子和他店里伙计给的,你没为我裁过裙子、添过首饰、连吃食都是邻家婶子做好送来的,因为你从不碰炉灶。较真算下来,除了这一身骨血,你给过我多少东西?便是我两岁以前的那些开销,又有多少是阿爹去前留下来的?哦,再较真一下,唐家集是不收外人的,没有阿爹的脸面,没有我这个唐门弟子的遗孤立着……娘,外头好人是不少,但你确信自己能碰上?”
“你、你……”
薛娘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大了一双美目抖着手指着唐之袖说不出话来,这已经不是母女之间吵嘴的程度,唐之袖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讽刺,失了唐氏亲眷的名头,她不过是个只能靠舍脸卖笑过活的伎子。但凡是个人,都无法忍受被自己的晚辈这么奚落。
唐之袖看着她的表情,慢慢地笑了一下,她盘起双腿,卸了手甲,扳着指头一项项继续算下去:“进斩逆堂后,就是女儿养你,第一年银子不多,不过两千多两,第二年将近六千,第三年小一万两,今年因着嫡支账目的事,我卡了用度,但还是给了你五千两,等到年底,再拿回来的也不会少于五千。娘,是女儿给你的不够吗?所以你才为了个一年见不着几次的客商、要偷偷摸摸离开女儿?”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词地蹦出来。
“袖袖……”薛娘子扭头抹了抹眼睛,不知是后悔还是什么,似乎又要掉泪。
“娘怪女儿平时不着家,只顾奉承别人,这点女儿认。”唐之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着语调道:“贾老爷子消息灵通,又对我有知遇之恩,所以我捧着他,一来哄他开心,二来也能知晓些堡中动态和江湖大小消息;师尊是堡中长老,十多年来对我悉心栽培、关爱有加,我幼时有个伤有个病,他一个古稀之人,还坚持在榻边守着,熬药端汤不假人手,这样的长辈,我能不拿他当亲爷爷孝敬?无乐少爷过去再如何霸道,也没欺到你头上吧?唐家其他人,凭女儿这首席的名头,也不会不长眼地去招惹你。”
“能挣银子、能护家,便是一般人家的儿子,所做的也不过这些,所以娘说我未尽孝心,这我是不认的。难倒娘是想要我像寻常闺中女郎那样,整日里绣绣花理理账、再陪着娘说笑解闷,这样才算尽孝心?”
唐之袖越说越平静,到了最后,声音里已经不掺半点感情。
“我很早就知道娘撑不起这个家,所以只能我来撑,有得必有失,娘想要的那种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女儿也给不了。如今娘想改嫁、想过正常人家的日子,我也没立场拦着。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我会请唐家人护送你和船队去找那姓关的人家,唐家不会为难你,但也不会再给你庇佑,之后你是荣华富贵还是落魄无依,再与我无关。”
“袖袖!”薛娘子白着一张脸从床边站起来,急急向她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试图挽回:“你、娘不是……”
“这世上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唐之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不留痕迹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得薛娘子心中发寒。
“斩逆堂弟子的亲眷必须留在唐家堡,这是规矩,无人可以例外。女儿如今尚未成家,亲眷只有娘一人,娘这般无声无息地溜走,于斩逆堂而言就是背叛,不只是你,我也一并逃不了惩戒。如今承蒙无乐少爷出手,主动将这事揽过来,给了女儿一个可回转的余地,所以,娘目前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回去唐家堡,和那姓关的断绝关系,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第二,像之前说的那般,离开唐家,与所有唐姓人再不往来,包括女儿在内。”
薛娘子愣愣地看着唐之袖,在她冷硬的目光下,最终一点一点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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