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袖带上房门,烛光被掩在身后,她脚步虚浮地在黑漆漆的船舱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最后脚下一软,终是背靠着舱房慢慢滑坐在地。
她与薛娘子之间真没什么深厚感情,往日铺张靡费地奉养着她也不过是图个省事和心安,但刚才薛娘子口口声声指责她不孝时,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会难过的。
黑暗中,唐之袖忽然无声淡笑了一下。
人果然是会犯贱的,她平时对薛娘子爱搭不理,到了现在却又找各种理由给自己辩护,这样一看,她们两人果然是天生的母女。也难为唐无乐,居然没直接派人把薛娘子抓回来扔进小黑屋,反而拖着一身病跑出来给她收拾烂摊子。
这样慢慢做了一阵心理建设后,唐之袖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随即带着一脸平静在船舱中穿梭,最后停在一扇没有任何特殊标志的舱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
门里的人也同样平静地应了声,仿佛早就在等着似的,没有多问一个字。
唐之袖进入舱房后顺手带上了门,房中没有点灯,黑黢黢地只能影影绰绰在正中央的主位上看到一个正襟危坐的人影,墙壁上唯一一扇木质窗栏没有窗纸,湖上冷风正源源不断地透过窗户灌进来。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那人正前,在小窗透在地面的一块模糊光斑上跪下。
“谈妥了?”
“嗯,此番劳烦无乐少爷费心了,今后薛氏再不是唐家亲眷。”唐之袖垂着眼帘,语气无波地道:“她一介妇人,所求不过荣华富贵,又对堡中诸事一概不知,这船并她攒的私物都由她带走吧,差额算在我账上。”
“一点银子而已。”人影无所谓地摆摆手,显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转口就问起了旁的事:“我看过你的传信,那明教护法即是霸刀柳浮云,可认准了?”
“准的。”唐之袖正巴不得赶紧掀过这尴尬的一页,闻言立刻颔首道:“吞吴宝刀乃是柳家世传的信物,无人敢仿,能将吞吴刀与霸王刀法使得那般炉火纯青,江湖上年轻一代除了柳二庄主,不做他想。”
房中陷入一片安静,半晌后,那人影慢吞吞地换了个坐姿,并毫无预兆地另起了个话题:“我原以为你与藏剑有过节,在你传信回蜀中之后,我才意识到你想动的竟是霸刀。叶家第五子入赘我唐家,固然是将叶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可这柳浮云一事若是曝光,难保没有朝廷之人插手干预,此事牵连甚广,不可轻动。你与霸刀有何恩怨?不妨说与为师听听?”
唐之袖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暖流,差点掉下眼泪来。唐怀智对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子可谓关怀备至,且一向见不得她受委屈,便是唐无乐过去也被他明里暗里训过几次,更勿论外人。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情绪,随后用非常平淡的口吻低低地道:“有一人与徒儿有杀身之仇,柳氏助之。”
暗中的人影顿时握紧了榻椅扶手,气氛骤然紧绷起来,他的声音明明没多少波动,无形中却似酝酿着一股可怕的风暴。
“何人?”
唐之袖小幅度地摇头:“他已经死了,徒儿如今所做,不过迁怒柳氏。”见唐怀智还要说话,她连忙打断道:“师尊,这些都是我的私事,只要筹谋得当便可得报,并不用唐家牵扯其中。”
唐怀智的怒气略略收敛,他看着唐之袖异常坚决的表情,最后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末了仍十分郑重地叮嘱道:“我虽老了,但手段仍在,若有麻烦,且不必瞒着我,便是他柳家嫡支,也没得欺负我唐家的亲传!”
唐之袖用力点了点头,悄悄掩下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转而展颜笑道:“师尊莫要小看徒儿,如今他在明、我在暗,又有把柄被我捏住,若还能被他翻了盘去,那便是徒儿无用了。”
唐怀智无奈地颔首,他伸手将唐之袖拉近些摩挲着,口中仍是忍不住嘱咐道:“你一向都是谨慎的,为师放心,只是有些时候万不可逞强。柳家近年虽是蛰伏,但终究底蕴深厚、人才辈出,我不怕你惹出事端,只要不将性命陷了去,那么一切都未有定论,算不得输。真遇了事,为师定给你撑腰。”他说到这里不觉停了一下,语气里带着股浓浓的嫌弃意味:“我仿佛听说,你和书雁处的不错?她可是心念着那柳家小儿呢。”
“柳三庄主……徒儿那事倒是与他无关。”唐之袖被拉得靠近了榻椅,但仍是挺直脊背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地。
“对于明教,师尊如今有何打算?”
唐怀智见她不愿细说,便也顺势放过了这个话题。他动作悠悠地向后靠回了榻上,一手十分有规律地轻拍着唐之袖的手背,沉吟了一阵后才道:“且看看动静吧。当年朝廷所下‘破立令’一事牵扯甚广,明教十不存一,陆危楼此时敢令手下人暗中再入中原,必是有所依仗,我等先瞧瞧他们如何行事。另外,袖袖,我且问你,叶家五子就这般糊涂地来了蜀中,待小婉婚事落实时,你可想好如何与藏剑交代?”
“门主当年连柳三庄主那般才俊都看不上,现在怎会看得起叶五?与叶家结亲,不过是情势所迫罢了。”对藏剑之事唐之袖早有腹稿,此刻回答起来毫无犹豫。
“叶五庄主乃是恶人谷谷主的弟子,本就身份敏感,他自己又无建树,与小婉小姐私奔更是坏了名声,叶家在这种情形下仍是拒婚,凭的什么?无非就是昔年旧事所迫,不愿同时下纯阳和霸刀的脸面,又掐准了这世道对男儿多有宽容,只待压个几年,一句年少不知事就能将错处掩盖大半,再大小做出些成绩,转眼又是个浪子回头的好儿郎。可惜,想令唐家自己咽下苦果子?我偏不教他们如愿!”
“何况叶家谁人能找上门来?叶三?叶四?徒儿敢说,除非他们家大庄主亲至,否则就是自取其辱,就算叶孟秋来也是一样。”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声,语气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轻蔑,也不知道究竟意指何方。
唐怀智阖着眼睛听着,末了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当知藏剑与纯阳的旧事,当年那李臻臻舍了自己名声不要咒了叶家,她又有皇族血脉,便是皇家没认,旁人也轻贱不得。私奔之媳、私生之女,嘿,这两条线划在那,只要李臻臻一日找不见人,叶家就一日不敢越线。叶三那会子,没有三媒六聘,他们家算是已经出了一个私生之女,那叶老儿是个谨慎的,否则也不会舍得自家骨血都养在外头,至今不敢接回来。所以小婉这边,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的,否则就算纯阳宫和霸刀山庄不翻脸,那谢云流迟早也会再打上门去。”
“所以呀,叶家八成是不会来的。”唐之袖顺着话接了下去,十分笃定地道:“叶五和小婉小姐之事人尽皆知,就算成婚,名声都不见得能挽回多少,唐家现在又没逼着叶五改姓,过得去就算了,再吵敞开来,能有什么好处?等婚成了,藏剑只需摆出一副和叶五划清关系以示公正的姿态,霸刀脸上好看些,纯阳那边也能囫囵过去,就当是把小儿子和那外孙女一样舍了呗。何况,他们家唯一一位嫡支小姐如今可还是下落不明呢,听说那叶小姐还与一卫姓男子关系甚密,一个不好,怕是又会弄出个私生女什么的,在这关口,叶家敢吵敞么?”
唐怀智手上的动作不停,好一会才道:“绕来绕去,你竟和霸刀藏剑都有过节……罢、罢,我不多嘴了,你如今养成这争强斗狠的性子,总归是我过去太纵着你,怨不得旁人。”
唐之袖跟着沉默了一会,才低低地辩解:“旁的事,师尊开口,徒儿自是遵从,但这事……徒儿心魔已生,实在难除。”
“为师明白。”唐怀智睁开眼,目光十分温和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为师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杀身之仇,如何能轻易放得下,你有此举,亦是人之常情。为师只是想提醒你,无论是霸刀山庄还是藏剑山庄,如今都是根基深厚的江湖门派,不是你一个小女子使点阴私手段就能撼得动的。你若是想找那两人报仇,为师定会助你,但你若打得是别的主意,说不得,为师也会出手拦一拦。你可明白?”
唐之袖歪歪头,忽然开口说了一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调露二年,武后遣兵士搜查东宫,于马坊搜得皂甲数百领,武后以此为太子谋反罪证,废章怀太子贤,幽于别所。高宗素爱太子,欲宥之,武后曰:怀逆之人不可赦,须得大义灭亲。遭贬者十余人,并于天津桥南焚所搜皂甲,以示士民。”
唐怀智忽然瞪大了双眼,面上第一次显出震惊之色。
“章怀太子素有贤名,却因数百皂甲被废。”唐之袖被他这么盯着,忽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师尊以为,柳叶两家比之章怀太子……如何?”
唐怀智用力捏着她的手,半晌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气,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欲行釜底抽薪之策?”
唐之袖低头:“暂未有如此想法。只是柳家私铸兵刃已久,近年来又多次将兵刃分批转移至藏剑山庄,虽说朝廷历来对江湖兵刃管控松些,但柳家并非寻常江湖门派。私藏兵甲乃是大罪,这把柄……总是握在自己手里才得用。”
舱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唐怀智方靠回榻椅,徐徐道:“如今朝堂不清,奸佞当道,你这底牌不易出手。”
“徒儿明白。”唐之袖静静地道:“藏剑……我只想他们丢些脸面,柳家……如今北境时有烽火,柳家内部又心思不齐,早晚会有祸事,无须我多做手脚。便是出手,我亦会谋划周全,霸刀山庄尚有许多忠义之士,平白造孽、牵连忠良这等事,我不会做的。”
“而且,徒儿还有一问,请师尊解惑。”
“何事?”
“师尊可知……”唐之袖斟酌着字词,末了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盯着唐怀智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道:“‘九天’之中的幽天君,原为何人?”
………………
唐怀智眼神不错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内心骤然涌上一股复杂的骄傲感,末了只化作一声轻叹:“袖袖,你到底长大了。”
他手上用了点巧劲,强行携着唐之袖站起来,随后一指面前空荡荡的地面,云淡风轻的道:“坐。”
唐之袖顺从地坐了下去——老实说,这种双膝着地、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放于膝上的“正坐”,还不如令她跪着来的轻松。
虽然受罪,但这却是唐怀智与她展开平等对话的一种表现,便是在唐家堡,除了正经宣誓、传授堡中精深武功,她也几乎没有和唐怀智这样谈话的机会。所以这一坐,她还是带着不少窃喜的。
唐怀智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规规矩矩在地上坐好,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褪去了之前那种不合年纪的深沉悲凉,恍若一个求表扬的小孩子、甚至带着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炫耀。他的心情也意外地跟着放松了些,只微笑着道:“‘九天’一事,素来都是江湖绝密,为师不问你是如何得知九天的,只是你为何单单找上那‘幽天君’呢?”
唐怀智号称“天下三智”之一,背后又有唐家堡这个庞然大物支撑,消息自然是一等一的灵通,唐之袖不敢在他面前隐瞒,遂老老实实地道:“徒儿欲报私仇,曾详细调查过霸刀山庄,期间无意中得知霸刀的老庄主柳五爷乃是九天中的炎天君,掌九天兵器铸造,由此推知,霸刀山庄应是历代九天兵库。徒儿当前虽未有明确计划,不过要动霸刀山庄,就等于要与九天为敌,如此一来,未雨绸缪便十分必要。”
“九天,听其名便知,当有九方势力组成。据徒儿查证,九天在前朝便已存在,甚至已经颇具规模,李唐代隋,其中少不了九天动作。如今他们虽是蛰伏,但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亦能窥得些许行迹,远的不说,前几年大光明寺之变、明教败走西域,其中便有九天推动。”
“嗯。”唐怀智点了点头,这番放在外面几乎算得上惊世骇俗的言论,却并未令他露出多少异色。唐之袖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只得咽咽口水继续道:“徒儿半为私欲半为好奇,便花了大气力调查九天之事,如今倒也堪堪摸清几位九天的身份。”
“玄天君,号鬼谋,继任者为卫国景武公李靖后人,讳复。”
“皓天君,号剑圣,剑圣拓跋思南,曾在名剑大会上一举扬名,武功深不可测,其弟子亦是浩气盟七星之一。”
“苍天君,侠客岛之主方乾,出自蓬莱方家,行走江湖时被称为武林第一奇男子,据徒儿查证,那万花谷谷主和五毒教前任教主,皆是方家子嗣。”
“朱天君,阳天君,二者掌天下贸易,如今的四大商会、黑市、各家钱庄,背后皆有二者身影。长歌杨氏乃是盐商起家,至今仍与商会联盟来往密切。”
“钧天君乃皇室中人,东宫出身,贵不可及。”
“变天君,号神算,姓赵,曾与炎天君柳五爷来往甚秘,如今行踪不明,唯知有一幼女养在霸刀山庄。”
“徒儿已查得九天中八人,唯有幽天君令徒儿困惑不已。据查,那幽天君乃是隐元会幕后主使,隐元会乃当今江湖最大的情报势力,据说当年天子与太平公主逼宫诛杀韦氏,幕后也有隐元会的影子——这般重要的势力,天子如何能放心其落在一个不知名的江湖人手中?必是要用一心腹之人加以掌控。”
在唐之袖一个个报出九天身份时,唐怀智的面上终于显出些许异色,看唐之袖的目光发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他依旧稳得住情绪,此时开口道:“所以,你还查出了什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